0134 董候
清晨霧氣繚繞,公雞打鳴,鳥語不斷。
劉誠往雪地裏撒下一捧糧食,看著鳥兒落下來,紛紛試探著開始上前啄食,他陣陣發神,實難想象,這般祥和竟是在京城。
侯方域跑了,也許趁亂早出了城,也許還在某處藏匿。
侯方域不重要,不過是公報私仇、紅了眼的一條芻狗,這滿城裏,想殺自己的也絕對不止他一人,袁家,楊家,馬家……或許還有更多更大的人物隱在暗處等待時機。
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劉誠又拋了一把黍米。
這幾日,劉誠也曾去蘭香院探視過,請來的太醫說,李姑娘的劍傷不及肺腑,隻需將養半月即可,奈何不見醒轉,連那白胡子老兒也說不清楚。
張奉迷惑之際,說實在不行,要不試試往藥裏加一枚自己新煉的快活丹,他那五石散,皇帝劉宏服下便能抽搐著逍遙大半日,似乎真能包治百病。
劉誠笑著婉拒,香君姑娘不願醒轉,多半還是心病難除,不想見到自己而已。
張奉臨走時還一再叮囑,近日多有是非,莫要旁生枝節,看那表情,欲言又止,最後他說,蹇跋死了,被人勒死扔在水溝裏,過了一夜才被更夫發現。
蹇跋慘死,其堂兄蹇碩的暴怒可想而知,但終究查不到蛛絲馬跡。
善遊者溺,善騎者墜。
蹇跋此人,終究死在了自己就拿手的事情之上。看似一無是處的他,卻像你身邊悶頭喝酒,最不愛說話的那個朋友,但也是最令人心安的那個。他答應的事,就一定會辦到。
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
房門輕敲,有人走動,雀鳥嚇得四散,劉誠抬頭,卻是薑兒早早取來了換洗衣物。
既臨新年,又逢喜事,從廣陵來了好多人,二娘、孟薑女、高長恭……劉府突然之間就熱鬧了。
隨之而來的消息不少,比如孫堅還在江東東躲西藏,幽州劉虞與公孫瓚交惡,又比如張溫回京、皇甫嵩北征,蜀地生亂,黑山軍攻陷冀州雁門郡,還比如,那草莽許幹始終沒有等到加官進爵,蕭如薰的信裏說,許幹奮勇,死於江夏蠻亂箭之下,那件禦賜的黃馬褂,也射了個千瘡百孔……
而自己,卻真要成親了。
“少爺還有閑情喂鳥,二娘來催,再有半個時辰便要出門了!”
有了二娘、五嫂這般老到的婦人操持,納采問名這樣的過場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置辦得妥妥當當,自己仿佛隻需要被人引著洞房就好,至於蔡老頭願不願意嫁女,收了那麽多古籍字畫,估計說話口水都包不住。
劉誠不接衣服,反而將手中的黍米塞給薑兒,嗔怪道:“薑兒討打,本想逮些野味來燉,被驚跑了,你得負責再幫我引來!”
說完,劉誠邁步走向後院,娶親得高頭大馬,自己要去試試那匹翻羽,希望坐上去不晃也不暈!
……
永安宮裏住的乃是後宮之主,吃穿用度卻並不見奢侈,今日,隻比平日多高掛了兩盞大紅燈籠,就像當年何蓮入主時一樣,景致經年不改。
何蓮眼望著橫臥榻上小憩的劉宏,不無柔情,轉而低聲開口道:“李公!陛下身子弱,快再去取些炭火來,還有,吩咐丫頭們熬好蓮子羹要一直溫著莫要涼了,陛下醒來萬一想喝,還有……”
那李公公微微一笑,八字胡須往兩邊一瞥,全然領會,應了一聲便悄悄退了出去。
畢嵐在外監造南宮,新擢升的掖庭令李蓮英卻更加體貼人心,何蓮摸了摸頭上的發髻,這李公公梳理得紋絲不亂不說,還七巧華貴,莫說自己,連陛下見了,也難得臉上有了笑意,她剛欲轉身去取銅鏡來觀,劉宏卻嗯一聲醒來。
“朕睡了多久?”
何蓮起身去扶,“才約莫半個時辰,索性無事,陛下不如痛快睡上一覺,午時便在永安宮用膳如何?”
劉宏捂著腦袋,看了看何蓮,這女人模樣一點未老,舉手投足一股淡香,他開口道:“朕猶記得,當初你尚是采女,便也是這般粉黛微少、出塵如蘭,倒是忘了,皇後是哪年入宮來的?”
“建寧四年。”
“哦!都這般久了?”
建寧四年,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舊事了,的確很久遠了。
何蓮笑著端來茶水,“可不是?恍惚間,辯兒都已經長大了,像極了陛下當年,前日還吵著要跟著父皇學經,要不妾身這就喚他來,也好讓陛下考校?”
子孝妻賢,卻是不敢去想,劉宏放下杯子,這茶水味道不對,倒不是茶不對,而是煮法不對,沒按劉侍郎的法子煮!他又將衣服緊了緊,惋惜道:“罷了,今日蔡大家嫁女,怎說也是股肱老臣,朕想活動活動身子,也想去湊湊熱鬧!”
“好!陛下不可貪杯就是。”
何蓮略微失望,旋即想到,“陛下不說妾身差點忘了,蔡大家乃博學之士,獨女出嫁,嫁的還是宗親劉誠,昨日我還發難,不知如何賞賜,不如陛下幫著出出主意?莫讓人說妾身母儀微薄才好!”
劉宏想了想說:“正因為劉侍郎是宗親,賞賜才不可太過豐厚,皇後按例就行!”
何蓮稱是,劉誠畢竟是皇帝身邊的人,自己太過籠絡,平白惹得陛下猜忌反而不美,她抬手又去盛新端來的蓮子羹。
那白瓷裏的羹湯冒著熱氣,顆顆蓮米藕白,就像當年的何蓮一樣,劉宏不住吟道:“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何蓮聽了心中甚喜,這首《江南》,陛下初見自己時便吟過,隻是後來漸漸淡了,再到王美人身故,陛下再未踏足過永安宮……
“朕……想冊封協兒為董候!”
陷入緬懷的何蓮,手裏的勺子微微一抖,依舊笑著把羹湯喂進劉宏嘴裏,“都是龍子,陛下怎說都好,何況協兒自幼命苦,自不該待薄了!”
漢家天下,按祖製,立嗣以嫡長為先,陛下要立次子劉協為董候,莫非是默認了長子劉辯為儲君,為免將來紛爭,打算先分封劉協為諸侯王?
如果真是這樣,何蓮也算夙願以償了。
劉宏嚼著嘴裏的蓮子,突然晃了晃腦袋,最近總是嗜睡,一覺醒來便忘了許多要事,他起身,“時辰不早,那朕這就去了,皇後掌著北宮細事,也莫要太過操勞,還有母後那裏,莫要疏遠了親情。”
“是!”
劉宏從永安宮出來,還在高階上站了一會兒,突然回頭笑道:“以往未留意,皇後這永安宮之高,正好能將京城看個遍,果真是妙!”
劉宏不要人送,步步邁下階梯,何蓮就那樣目不轉睛看著,聽到身後的腳步,突道:“李公,陛下要冊封皇子協為董候!李公以為如何?”
李蓮英低著腦袋,像是隨口問道:“協皇子可曾有封地?”
“不曾!”
欲冠諸侯,卻不賜封地!這便不如自己想得那般,而是陛下動了立儲劉協的心思,何蓮話一出口,便猛然想通了個中關節,轉身急道:“李公!速速去請大將軍進宮來見!還有我二兄何苗!”
看著李蓮英一路小跑,何蓮眼露寒光,她自語道:“陛下啊陛下,妾身本以為你還念得幾分往日舊情,沒成想……難道你就真以為劉協便是你之骨肉?”
“來人!傳懿旨,賜蔡邕蔡大家之婿劉誠‘經學博士’,賞錦百匹,令其大禮之後專職教導皇子協,日日伴讀,不得有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