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6 青州
由青州治所臨淄過司隸去,靠東有一條官道。
這官道將近平原郡城到了一個名為麴家村的山坳時,匯有一條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山,山上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
這人家隻一個老農,一隻土狗,守望著整個破落無人的麴家老宅。今日,卻無故多了三個外鄉人。
劉備悠閑盤在鞠老漢家門口,背靠泥牆,眼望河山,手上的草繩一頭釘在木樁上,一頭在指尖翻飛。不消片刻功夫,鞋掌便已顯出雛形,他招手說道:“三弟!過來過來,比比大小可還合適?轉了暖,正好有得換。”
劉玄德身為一縣之令,衣食無缺,卻始終不肯丟下手藝,借著今日有空,尋訪還不忘重操舊業。
三弟前去試鞋,關二爺卻撫須望著下方村落,鄉野無犬吠人語,滿目裏也空空曠曠、四下蕭條,他問道:“大哥!平原縣好歹還是郡治所在,怎出城不過幾裏,便已荒蕪至此?”
劉備深望了一眼,而後,目光又隨著溪流漸遠。
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
那溪水繞山岨流,約莫三裏便匯入了更大的河。人若過溪越山走出去,也隻五裏路地就到了平原城邊。
平原縣城,南依泰山,東望大海,不可謂不雄峻有氣勢,可這城池之外……
劉備不答,正巧鞠家老漢捧著缺口水碗出來,他放下陶碗,示意來客喝水,接話答道:“走了!全走了!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要不是我那日外出打探誤了時辰,定也留不下來。”
整個麴家村也就剩下自己有空掃掃堂屋祖宅。
鞠老漢看著人手腳嫻熟,不免親切,隨即打開了話匣子,“你們外鄉人不知道,以前陽大人在時,捕郡中豪猾,行法連坐,動不動便牽連千餘家,砍了不知道多少人頭……”
東漢出了很多酷吏,陽球,便是其中佼佼。
陽球任過平原相,後來調回京師,更是直接杖斃了王甫父子,還嚇得段熲自殺獄中……一時之間,權門聞之莫不屏氣,諸奢飾之物,皆各緘滕,不敢陳設,京師畏震。
可儒家重德教,反濫施刑法,曆來崇德治、輕法治,孔聖人曾雲: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所以,陽球後來也不得好死。
劉備了然,問道:“莫非老丈族中之人,便是那幾年不堪嚴法酷吏才背井的離鄉?”
族人都避禍去了涼州西平,這幾年杳無音信。
鞠老漢搖頭說道:“見你知書達理,怎還不曉得是非曲直?那陽球陽大人,是好人,在任殺的,可都是作惡之人,彼時州郡安穩,哪有人舍得走,倒是如今……”
“哦?老丈不妨說說,沒了酷吏苛捐,為何還反倒舉族外遷?”劉備心中不解。
而今,先帝以趙琰為青州牧。趙琰此人,雖說喜好清談,但秉性正直,譬如,他曾在廳前置盛水大甕,但有托情的信函,盡皆投入水中……如此上行下效,其治下官吏也都還清廉自守。
趙大人並不刁難於民,加之青、兗、徐之地多滯留有當年黨錮高潔之士,氣象已大為不相同,按說,本該利國養民才對。
劉備遞還水碗,靜靜等著說辭。
“呸!”
鞠老漢啐了一口,“這隱秘我也就跟你說說,可莫要傳了出去……可知宗族都北遷涼州,為何還獨留老漢我在此等死?”
“為何?”
“哎!”鞠老漢一聲長歎,“現下蟊賊眾生,進趟縣城都能被強搶三回,耕地哪還能活命?老漢我當年之所以沒走成,便是那日想去泰山投曲帥管亥,聽說,他為人俠義,樂善好施……誰知曲帥沒找到,回來又落了單……”
張飛聞言不悅,頓時便黑下臉來,“你這老兒,好端端良民不做,非要從賊,活該!”
鞠老漢笑笑,“賊也好,民也好,能活著就好,哪有區別……幾位也莫惱,先坐著歇歇腳,我去山下取幾根房梁生火造飯!有福勒,昨日才刨了一窩草鼠……”
搖搖晃晃下山,鞠老漢回頭又道:“我這裏就一條狗兒作伴,你等莫要趁我不備宰了吃肉!”
那土狗安然睡著在屋簷下。
張三爺冷哼一聲,看不起人不是?自家哥哥可是中山靖王之後,還是堂堂縣令,正要爭辯,卻被劉備拉住,大哥他欲言又止,心中定然也很不是滋味。
望著那蜷成一團的黃狗,劉備卻無端想到了州牧趙琰。
趙琰行事,的確優柔寡斷,據信前些日子大將軍密詔勤王,州郡多有人響應,趙大人卻以之為國亂之兆,按兵不動……
他等人走遠,叫來二人偎在一起,說道:“前日,遼東公孫太守傳信於我,邀我共商大事,我舉棋不定,本想推辭,但那公孫瓚與為兄又有同門之誼……”
關羽扯著胡須思索,在這平原縣惶惶度日,說到底不過弓馬手而已,莫非,大哥同樣心生厭倦。
其實劉備心中也甚是猶豫,放在以往,平原縣令雖小,好歹也是一地父母官,可四平八穩的日子過得久了,反倒覺得不如從前四處剿匪舒坦,玄德公也知這樣不好,但還差一個理由說服自己。
張飛左右看了兩眼,嘀咕道:“大哥怎不早說?每日喝茶作畫,這日子都快淡出個鳥來!不過,咱們要投,為何不去廣陵投奔小叔?我可聽說……”
劉備聞言,低頭繼續擺弄著草鞋靶子。三弟不說小叔還好,一旦提起,便更覺得心緒難平。自己出生入死,好不容易熬成了縣令,可人家小叔眼見就要砍頭了,隻一夜,便又成了錦候……這便叫人比人氣死人,雖說是族親,但多少還是讓人心中不爽。
關二哥拉了拉張黑子衣襟,輕聲問道:“那大哥之意?”
“聽說董卓提兵入京,脅百官、主朝政,欲立陳留王為帝,恐怕……不止青州,天下都要亂了,我想,先拜見一番國相陳紀陳大人再做打算。”
陳紀年近六旬,乃是平原國相,也是自己頂頭上司,除此之外,陳家威望實不敢小覷。
陳家乃潁川名門,其父陳寔,四為郡功曹,五辟豫州,六辟三公,後世稱為“陳太丘”。而陳家也是滿門才俊,尤其是陳紀與陳諶兩兄弟,恭孝有才,不相伯仲,才有“難兄難弟”一說,即便其子陳群,劉備謀麵淺談過幾次,也覺得資質不凡。
這些都是其次,劉備舍不得走,冥冥中,總覺得青州早晚會成為兵家必爭之地,甚至覺得自己的機會總算要來了。
至於為什麽,也許是因為董卓亂京,也許還因為別的,他也說不上來。
玄德公看了一眼泰山方向,隱隱約約,全是重重疊疊的山影,便是那裏,至少藏匿有幾十萬黃賊遺孽,如果能招降……他漸漸眯住了眼縫。
“大哥說要拜見誰,便去就是!走走走!”張三催促道。
“可我還一隻鞋掌未織!”
那鞠老兒頂著幾塊木板,已經回走爬到了半山腰。
“要是遲了,指不定陳大人也去投了賊!”張三爺再顧不上,伸手去拽人。
“大哥你看,那官道快馬飛馳,莫不是京城裏來了消息!”關羽說道。
“哪裏?”
劉備望去,遠處果然蔓起塵土,蹄聲由遠及近。
“走!”三人一溜小跑。
鞠老漢見了幾人身影,不禁奇怪……娘的!我那狗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