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年之約(下)
風起了,霧靄濃稠了許多,陰滯的層雲也瑟瑟索索扭擠在一處,雖則無動分毫,卻恰是好處地把那稀疏的殘星與晦朦的彎月掩飾地毫無蹤跡,整個天穹都好似被一層碩大的簾幕罩蓋著,不透著縫隙,可並不顯悶熱,也隻有些靜靜寂寂,瀟瀟肅肅而已。
伊語淇椅窗而立,思緒卻如億萬的霧絲,在黑夜中輾轉流離,她忽然間好似穿透了雲層的藩籬,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清冷的夜裏,同樣是秋雨欲來的天氣,藺子衿自恃在大學中“文理”同修有些才學,便貓著夜於她家門庭前鐫刻了一行訣別的文字,是一首詩,一時間村中老幼皆可吟詠……
那五言絕句《歎淇水》是這般說的:悠悠青史畔,淼淼碧波柔。共飲一方水,緣何作對頭?
許我十年,自還兩家太平!
她猶記得母親發見這段詩文時雷霆大發,怒狠狠地衝著淇河對岸的方向叱了句:做夢!揮鏟便要除了去!好在於鎮中小學教習國文的父親及時遏止了母親草率的舉措,方才使得這不成文的約守於淇水兩岸肆傳。
父親究竟是以何種手段說服母親的已記不得甚清了,大抵是說藺子衿這臭小子於家門口留詩作一首算為挑釁,身作國學老師的他若不以其人之道回之,定會輸了自家顏麵,貽笑四鄰。
雖則母親也隻教習工科,卻也曉得此間的利害,何況伊家幾代書香門庭,自然不可平生落了委屈,讓一毛頭小兒在魯班門前撥弄斧頭,成為笑柄,也便默許了那詩文的存在。
自那日起,父親便下心思作和詩與之回應,可也並不知曉父親是有意還是無心,時至今日也未弄出甚名堂來,久而久之,母親心頭的火焰也消歇了許多,此事也便就不了了之了。
至於母親當初已然當著親鄰的麵前言說不與那狂妄小兒計較,若現下有心鏟除自然會落了他人口舌,更作了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故而母親每每自門廊入了家門便窩著火氣叱告她——淇水湯湯,漸車帷裳!莫要聽信了那人的巧舌,延誤了一生!
她自當時時謹記母親的教誨!
十年,人生容許有幾個十年?況且這個狂徒哪裏還記得當初這般豪言壯語,想必正與甚窈窕女子花前月下吧……虧得還等了他這些年時,不,她晃了晃頭,她並未等過他,隻是一心奔於事業,乃至忘卻了人生未來這檔大事!而已!
是的,她怎能將時光於這種人身上虛度,她微蹙眉梢,沒來由地用指尖掃了掃落地窗鏡上混沌的視野,也不再於這事上濫下功夫……
不多時候,悶沉的天幕上頭便輾轉灑落了點點雨露,隻隨風揚起,柔緩地在玻璃層上描摩出斑駁的影痕,視野愈發不明朗了,雨珠的頻次也愈發快了些許,漸漸地與霧靄連綿一處,好似煙海。
秋雨細膩迂緩,柔麗從容,較之綿綿春雨多了幾許雍容的氣度,頗有詩意。
伊語淇喜好雨中閑行,便棄了車子,隨性挑了柄花傘走出門去。
她的住處與雜誌社並不很遠,是一所中檔的寓所,創業那會她便租在那裏,也算是日久生了感情,待至雜誌社生意日益景氣,手頭也寬碩了不少,她便一筆付了款子盤了下來,每逢有雨的日子,她就兀自張羅著花傘踱步回家去,也算作閑暇生活中的調劑。
她正滿心期待地下著樓梯,一聲輕柔的呼喚叫住了她,“語淇姐,你終於來了!”
聲音儒雅細膩,像極了一縷風,春風!
她隻停住步子,側身把視線投遞過去,樓道拐角那處正貼牆斜立著一位堪稱俊美的少年郎——亮眼的新潮發式,炫彩奪目的藍寶石耳釘,白皙豔冶的麵龐以及唇角遙掛著的半弦月似的邪魅的微笑,無不昭示著主人玩世不恭,瀟灑不羈的個性;
可知曉他的人並不被其外在假象所迷惑,他是京大文學係的高材生,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盡管通透迷人的眼眸裏時常劃過冷傲與慵懶的光亮,稍顯身型的個性西裝減持了少許穩重與謹嚴,可平日裏驚人的做工效率卻讓人在驚歎之餘頗有幾分驚羨。
他叫周翰——“維申及甫,維周之翰”的周翰,是個永不止息的光亮體,從不缺乏目光的跟隨!
她先是有些驚疑,待平撫了心神,便客氣地點了下頭,說實在,周翰會在此地出現委實出乎她的意料,何況聽其口吻好似是有心於此地等她,不免使她有些搞不明白事理,可她也並未特意追問,就如此靜立著望著他,倒想瞧瞧看他會搞出甚把戲來。
周翰也頗有耐心,亦不張口,就靜持著同樣的動作,保有一樣的姿態,好似玩把戲中的扮酷作秀。
約莫有十幾息光景,他便撐不住了,無奈翹了翹唇角,邪魅而俊美的臉上登時浮動一抹放蕩不拘的微笑,很是漫無經心地說:“想泡上你,確是比預想中要難上一些,可更有挑戰性!”
她一笑置之,不曾當真,“周主編,你有這功夫於這白扯,還不如多忙些當緊的事。”
周翰是雜誌社《月關》、《魅力風尚》兩檔雜誌的主編,也是伊語淇舅媽周黛瑩本家的侄兒,論親緣而言算作是的她的旁係表弟,事實上她也時刻以姐弟的情誼與之共處,時時維係友好而又恰至好處的疏離。
周翰隻邪邪地笑著,說:“現下最當緊的是陪你回家。”
陪?伊語淇不免有些許抵觸——這個詞是太露骨了些,哪怕他們居住同所公寓,可如此親昵的遣詞也不當是能從這大才子口中吐出的,想必有試探的意味含在裏頭。
她輕輕撥弄秀發,淺淺抿了抿嘴唇,用著清淡的聲音回絕說:“對男生的陪,我向來敬謝不敏!”
周翰晃了晃腦袋,好似很沒興致地歎了氣,可須臾又揚起腦袋直勾勾望住她,目光灼灼地問:“語淇姐,為什麽你對所有男人都如此冰冷?”
一麵說起,他一麵隻將雙手插入兜裏,一副拭目以待的神色,可她這一回卻是以沉默置之。
不是所有,隻是你未在其列而已!
她心裏雖則如此回應,可嘴上卻不是這般直白,是換了幾分委婉而已,“小弟弟,不要妄圖挑逗姐姐,難道你的風流韻事,還要我一一告知舅媽嗎?”
自從財務總監周斯年於她麵前表露心聲而被婉拒後,作為堂弟的周翰便又首當其衝,這不禁使她聯想起舅媽衝雜誌社強塞自家人的舉措,興許硬性撮合她與周家人的聯婚也是全盤計策中的部分吧,其實,舅媽大可不必如此。
她不是個有甚野心的人,也曉得知足常樂,至於創業也不過是為了讓那自大狂清楚些——女人也可擁有自己的事業!
至於錢財與權勢,她向來秉持敬畏的態勢,保有小資生活便好,無需如此奢豪與亮眼,不然,她也不會醉心於文學,將一幹大權交由婉玗處置,自個卻不過問半分。
更何況她始終厭憎稀裏糊塗地被人當了棋子耍弄,心中的抵觸可見一斑。
周翰微微挑了挑唇角,現出一抹有些得意的印痕,很隨性地說:“我可否理解成,語淇姐對我很有好感?”
她很淡定地回應說:“當個弟弟的好感還是有的!”憑空撿個弟弟,任誰也曉得這是個很劃算的買賣。
周翰聳聳肩,很玩味地說:“我投降,不與姐姐你鬧了。”
不得不說,周翰通身都吐露著一股迷人的風采,尤其是這般不同尋常的作風以及近乎豔冶的迷之微笑便也足以癡情女子為之癲狂著魔。
也無怪雜誌社的女子冠其以“風流才子”的雅稱,好似不具有這花心的品性,難能成作才子一般。
她故作生氣地收斂了微笑,沒好氣地嗔視了他,說:“隻此一回!”
周翰接的也巧,“下不為例!”
他是位很難讓人記恨生氣的主,幽默調笑的談吐與不羈的風格總是會使人平生喜悅,與之相處是輕鬆的。
她微微抿了抿唇角,按捺心頭浮動的笑意,也不與他多扯功夫,兀自下了樓去,他卻不由分說地追了上來,與她並排踏著梯階,很好奇地問:“語淇姐,我注意你好久了。你每逢雨天便不乘電梯,又不開車子,隻喜好撐傘曳步回家,如果是習慣,當是個不錯的習慣。”
伊語淇點了下頭,她與周翰雖則是同事,卻並不熟稔,也不會與他多吐露心思,便說:“算是吧。”
周翰是個會討女生喜歡的主,也深善攀談,“語淇姐你比我想象中要更獨特些。”
她不免生出了興致,“獨特?”
他說出下文,她方才曉得中了圈套,“你與一般女生不甚一樣,有種別樣的味道。”
她側頭瞥了視他一下,說:“又想挑逗你姐?”
他搖了搖纖細的手指,一表正經地說:“我們會成好朋友的。”
簡單閑談了些,就出了辦公廳,可他並沒有離開的跡象,還不待她多問,他便用著一往迷人的笑容,解釋說:“我也喜好雨中漫步,一同吧。”
她微斂笑意,頗有些嚴肅地問:“我可以說不嗎?”
他好似早有料想般調笑起來,一派正經地說:“可以,那我隻能等到下一個雨天了!”
他是位很難使人拒絕的人,哪怕是被人婉拒了,他也會尋出其他的緣由與之同行,與其花那麽多功夫在這事上,倒不如順道做個伴,她今日心情確是不怎好,聊些話題挪移下注意力,未嚐不是個明智的方法。
故而她又拿出了總編的口吻來,也未有絲毫的扭捏,“走吧!”
他邊笑邊說,疾步跟上,“這才是語淇姐嘛!”
霞燈初上,曳著傘,沿著街道小徑用暫且安寧的心境消度這個雨天,靜心體悟閑行的意蘊,盡管卷泥帶水,也不失為一種自娛的消遣。
長街上的人往來繁盛,來去匆匆,也隻有他們兩個好似閑庭信步般悠哉踱行,有說有笑著品評周遭的一切,不多時候煩亂苦悶便清掃一空。
周翰是個很有才情的年輕人,既有著內涵又曉得變通與套數,再加著有心討好,無論何等鐵石心腸的女人也招架不得。
幸是使她掛懷的另有其事,並未把他的言語置於心頭,不然也真會折損於他溫柔風流的手段上。
正閑說著,她身子忽的一滯,就好似被傾瀉而下的千重劫雷灌溉了一般,隻覺著腦海大片空白,通身神經也緊緊擰作一股,沒來由地生出了窒息的感覺——她視線裏忽的闖入了一道很熟悉的身影。
那人正與一年輕貌美的小女生勾勾搭搭、說說笑笑地前去大賣場,她雖則沒看的甚清,可也大抵瞧見了他那挺拔高大的身影與棱角鮮明、偏有古銅膚色的俊朗麵孔……
她不敢深究了,可轉瞬收束心神後,他即刻明曉並不是甚幻覺,確是其人,那個自大狂——藺子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