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大希望。但很顯然,倘使對方意欲造假,就該選個名不見經傳的來,而非潯陽居士這樣的角色。畢竟如要辨別真偽,很可能一盤棋便夠了。
看來這一次,鄭濯是抱了誠意來的。
隻是話說回來,像徐善這樣的清白隱士,究竟是如何被請出山的?
元鈺的小心肝顫了好一會兒才得以平靜,原先的氣勢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撥冗前來,元某便開門見山地答複您了。”
他清清嗓子,將事前背好的說辭倒了出來:“觀今之大周,儲君之位空缺日久,而聖人卻因先太子前車之鑒,久未有新立打算,隻一味鑽研製衡之術,猜忌無常,愈發加劇了朝野動蕩,以至黨派林立,人心不齊。”
“如此情狀之下,於私,殿下欲一展宏圖,於公,殿下欲針砭時弊。而對元某來說,獨善其身雖好,可眼見聖人這些年對元家所行防備之事,卻覺實無可能。為免令元家徹底淪為帝王猜忌的對象,製衡的棋子,元某理該及早擇明主而棲。這便是元某與殿下合作的初衷。”
陸時卿靜靜聽著,餘光卻注意著屋內那盞花鳥屏風。
元鈺繼續背:“舍妹若嫁與殿下,便是殿下給元家的一顆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給殿下的一顆定心丸子,無疑可謂錦上添花。但元某以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與殿下心意契合,不添這朵花又有何妨?”
這番答複滴水不漏,實在厲害。
陸時卿一聽就知他有備而來,再多勸說,怕要適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將軍的意思,必將原封不動轉達於殿下。”
元鈺將元賜嫻交代的話如數背完,已緊張得汗流浹背,差點忘了還有一茬,趕緊補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這樁婚事,並非元某不願促成,實是舍妹已有心悅之人。此人您興許也知道……”
陸時卿眨了兩下眼,作洗耳恭聽狀。
元鈺眉頭緊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願道:“便是咱們朝的陸侍郎!”
陸時卿麵具後邊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精彩。
第9章 倒追
最終,陸時卿被客套而熱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臨街的偏門走。
元賜嫻沿後窗繞路,與他在廊下來了個“偶遇”,親口致歉,套話說了一堆,可惜道:“煩請先生替我轉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欽慕,我亦欲結識深交,卻實是心有所屬,怕與殿下過多交往,來日招致陸侍郎誤解,故而隻好辜負殿下厚愛了。”
他想說,陸侍郎是不會誤解的。但他不能。
陸時卿心裏翻著大浪,麵上卻紋絲不露,頷首還禮,示意無妨,等回了馬車,才摘下麵具,恨得咬緊了後槽牙。
好了,這下叫他怎麽跟鄭濯交差去!
他離府後,元賜嫻也被元鈺逮了回去。
兄妹倆前些天因陸時卿爭過一晌。元鈺說得嘴都爛了,愣是拉不回這死強的,眼下繼續語重心長地勸:“賜嫻,你要使這緩兵之計,阿兄不攔你,可張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陸家?你瞧瞧陸子澍在長安的破人緣兒便曉得了,就他那個難搞的德性,遲早叫你磕得頭破血流!”
元賜嫻摸摸額頭覷他:“說得怪瘮人的,哪有那麽誇張?”
“我看你是不撞南牆不死心!你說你,偷摸著來也算留了餘地,眼下故意講給了外人聽,豈非便是昭告天下?”
她點點頭:“我元賜嫻瞧上了誰,就是要昭告天下,盡人皆知的,不一日傳遍長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費口舌了,快與我說說,陸侍郎平日一般幾時下朝,回府都走哪個路子?”
……
翌日,元賜嫻就去堵人了。
對陸時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說得不錯,倘使單為一時權宜,的確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選。柿子還揀軟的捏呢,她找個硬得硌牙的,自討苦吃做什麽?
可她接近他,卻是為了長遠謀慮。
阿兄閑散在京,許多事無從詳細打聽,她姑且隻得相信夢裏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過了,徽寧帝的確有不少偏愛的臣子,但要符合夢裏人的那句“最寵信”,眼下看來,恐怕還真非陸時卿莫屬。
論官職,他是門下侍郎。本朝設此官兩名,同是門下省第二把手,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觸朝廷機要,亦參與諸政務定奪。身在此位,如得聖人愛重,來日很可能登頂相位,成為翻雲覆雨的主。
論事跡,她聽說,前些年有一回徽寧帝遇刺重傷,氣息奄奄之際,不喚宦侍,不喚兒子,偏偏著人喚來了陸時卿,足可見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園內鄭濯所言,此人還是十三皇子的老師。
倘使陸時卿便是多年後參與謀劃逼迫徽寧帝禪位,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陸時卿下朝後照舊坐馬車回府。
今日非他當差隨侍聖人,故而稍微清閑一些,不料正閉目養神得怡然,馬車倏爾一個急停,叫他撐在案幾上的手肘一滑。
他皺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車簾外遲遲未有動靜。
他再喚一聲:“趙述。”
一個哆嗦而激越的聲音響了起來:“郎……郎君,我,我瞧見仙女兒了……”
“……”
“一個騎寶馬的仙女兒!”
“……”
陸時卿被他顛三倒四的話惱得一把掀開了車簾,抬眼就對上了一雙秋水盈盈,橫波灩灩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麗胡裝,上穿杏紅翻領長袍,下著波斯褲,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錦小蠻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馬,笑意融融地望著他。
他認得這匹馬,是昨年徽寧帝賞給元鈺,賀他新婚的。
他也認得這個人,是元賜嫻。
她在馬上笑問:“陸侍郎,真巧啊,您這是往永興坊去嗎?”
陸時卿的手捏在簾子上,麵無表情“嗯”了一聲,向她頷了頷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興:“我就住在您斜對角的勝業坊,與您隻隔了一條大街。”
陸時卿無意多做停留,狀若未聞地道:“狹路難行,縣主先請。”說完卻遲遲不等趙述動作,他偏頭一看,見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隻得恨恨咬牙道,“趙述……!”
趙述連忙回魂,連“哦”幾聲,一手去提韁繩,準備掉轉馬頭讓路,一手一抹口水。
陸時卿不忍見如此汙穢場麵,眉頭一蹙就要放簾,卻被元賜嫻給打斷:“陸侍郎,大熱天的,您上朝辛苦,我這兒有個冰鑒,裏頭盛了酸梅湯,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裏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簾的手一滯,彎唇道:“大熱天的,縣主出門也辛苦,不如還是自己喝吧。”說罷手一鬆,擱下了簾子。
元賜嫻也不惱,一夾馬腹上前,隔著簾子說:“陸侍郎,您這會兒不想喝,興許等會兒就想喝了……”
陸時卿當她是要勸說自己收下冰鑒,正想說“不必”,卻聽她頓了頓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馬夫喚我一聲就是。”
“……”
陸時卿險些以為他聽岔了,卻見她緊接著吩咐起了趙述:“趙大哥繼續趕車吧,我這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趙述被這聲“趙大哥”喊得神魂顛倒,好歹還保持了些微清醒,回頭問了句:“郎君?”
陸時卿是不懼這點激將把戲的,“嗬嗬”一笑:“那就聽縣主的,回府。”
馬車轆轆向前駛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聲。
本道元賜嫻是說笑威脅,卻不想她當真說到做到跟來了。不論車行如何快,簾外的踏踏馬蹄都一路緊隨。◢本◢作◢品◢由◢思◢兔◢網◢提◢供◢線◢上◢閱◢讀◢
是了,論起速度,誰還能比得上聖人禦賜的汗血寶馬不成?
然後,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發生了。
他聽見街頭巷尾,百姓們對這匹紮眼的駿馬議論紛紛,而這個高踞馬上的女子,與眾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老丈,我這馬漂亮吧?對對對……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什麽,風大,您聽不清?哦,我說啊,我這是送咱們朝的陸,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問陸侍郎是誰?您有所不知,咱們朝的陸侍郎可厲害著呢,十五歲就高中探花了……您孫兒這麽小的時候在做什麽呢?”
“這位小娘子,你說你仰慕陸侍郎?哦,這個不可以,因為咱們陸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賜嫻!”陸時卿忍無可忍,咬牙打斷了她。
她立時聽話地打住,笑嗬嗬地與眾人揮別:“……啊,時候不早,鄉親們,咱們來日再話。”
陸時卿這輩子第一次真正體味到了什麽叫招搖過市。等遠離了嘈雜一帶,他深吸一口氣,冷聲叫停了馬車。
元賜嫻俯下些身子,湊到車簾邊殷切地問:“陸侍郎,您方才喚我何事?”
車內一片死寂,半晌,傳出個平靜的聲音:“勞煩縣主一路相送,此地已離寒舍不遠,您將冰鑒交給我的仆役便好。”
早這樣不就完了嘛。何必熱得她滿頭大汗呢。
元賜嫻也實在曬得慌,一刻不願多停,將匣子遞給趙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陸侍郎不必客氣。實則論品級,我在您之上,但您見了我,不下馬車,還直呼我名,該不是目無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親近我的緣故吧?”
這話陸時卿沒法接。
馬車裏傳出清脆的“嚓”一聲,像是誰將宣紙一把揉成了一團。
元賜嫻笑了一聲:“您不說話,便是默認了。這酸梅湯您趁涼喝,咱們後會有期。”
……
陸時卿一路陰著張臉回了府。
他身後,趙述提著匣子屁顛屁顛跟著,一路碎碎念:“郎君,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瀾滄縣主呐!哎喲,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語之貧乏,措辭之無力啊!
他這邊正苦於找不出詞兒形容,忽見老夫人迎麵走來,當下閉嘴。
陸時卿停步,繃著的臉緩和了些:“阿娘。”
宣氏笑著上前:“兒啊,阿娘過些日子去替你置辦幾身秋衣,你回頭來房裏挑揀挑揀圖樣……”她說到這裏一頓,目光在趙述手裏邊的匣子頓住,“這是何物?”
陸時卿給趙述使個眼色。
他忙樂嗬嗬地答:“回老夫人,小人今兒個撞了桃花,半道碰見個小娘子,非要將這匣子送給小人,說是裏頭裝了酸梅湯,給小人解暑的。”
宣氏笑意不減:“是嘛,那可真是好福氣。”
陸時卿不自在地咳了一聲:“阿娘,兒先回房了。”
宣氏點頭示意他去,等人走遠麵色一斂,與身旁丫鬟道:“這混小子,真當他阿娘是沒見過世麵的!那匣子眼瞧著便是上等黃花梨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