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她起身道:“我後悔了不成?我不嫁了,叫他娶自己去罷!”
元鈺怔愣一晌,揮退了下人,待房中隻剩了元賜嫻才道:“賜嫻,你不是說,陸子澍是未來輔佐十三皇子登基的帝師,咱們得及早拉攏這座大山做盟友嗎?”
元賜嫻歎道:“原本是這樣不錯,但我近來突然想到,其實曆史未必就會照原先的軌跡走,畢竟因了我諸多參與,許多事都不一樣了。就說陸時卿吧,你怎知這輩子他還能前程似錦?說不定就沉迷了我的女色,一事無成了呢?”
她說的好有道理,元鈺竟然無言以對,他滯了半晌,問:“那依你看?”
“不撩了不撩了,先讓我歇歇,觀察一陣子再說。”
元賜嫻確實奔波累了,一連歇了好幾日,直到揀枝提醒她,許三娘已在長安城中等了數月的消息,方才一拍腦袋醒了神,開始著手安排此事,叫人給徐善傳了個口信,大致說明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徐善並未拒絕邀約,隻說翌日要事在身,怕得晚一些時候才到。元賜嫻便先一步去了與許三娘約定的地方,到了漉水河畔,見霜氣氤氳的岸邊停泊了一隻窄小狹長的烏篷船,船篷以竹篾編織得十分精巧,隱隱可見船艙裏頭的船板被漆成了丹色。
這是江南水鄉可見的景致,長安實是少有。
船艙裏頭的人聽見腳步聲漸近,彎身迎出,見到元賜嫻似乎略有幾分訝異,卻很快收斂了,朝她微微一笑,竟也不問她是誰。
她不探究元賜嫻,元賜嫻卻沒忍住,不動聲色打量了她一番。
眼前的女子烏發蟬鬢,杏眼朱唇,霞飛雙鬢,容色俏麗得一點不似二十四的年紀,身段也是恰到好處的婀娜豐腴,並非元賜嫻早先想象的瘦弱模樣。穿著打扮說不上簡素,櫻草色的群裝裙裾繁複,珠飾琳琅,倒是不像一般“才女”的姿態。
元賜嫻一眼之下回她一笑,簡單解釋道:“先生有事耽擱了,很快就到。”
許如清略一頷首:“外邊冷,到船裏來吧。”
元賜嫻下了岸,跟她入到船艙,一下便嗅見一股清冽的酒氣,低頭一瞧,才見船板正中一隻紅泥小火爐上燙了一壺酒。
她突然記起方才所見,許如清臉色酡紅,似乎的確飲了酒。
見她目光落在酒壺上,許如清笑了一下,問:“喝碗酒暖暖身子?”
元賜嫻擺手:“不了,謝謝。”
她總覺得這氣氛有點莫名的尷尬,好像不是喝酒的時候。
許如清卻似乎沒大在意,請她坐下後,一邊斟酒一邊道:“這烏篷船是我自己編的,花了兩月多,前些天才做好。”她說著抿了口酒,笑道,“我第一次遇見他,也是在這樣一隻烏篷船裏。彼時我隨祖父出遊,在潯陽江頭碰上他來拆我祖父的台。”
她說的大概就是十二年,徐善和許老先生對弈的事了。
元賜嫻沒說話,靜靜聽著。
許如清繼續道:“那個時候他才十八,我更是隻有十二年紀,許多事都不懂。第二次見麵,卻是三年後一個春夜,我十五及笄的時候。還是一隻烏篷船,我把他灌醉了……”
她說到這裏,瞧了眼元賜嫻未出閣的模樣,笑道:“你還小,是我喝多失言了。”
元賜嫻的確未經人事,可她都將話說得如此了,她豈會不明白,便抿唇一笑帶過了。
恰此刻,船外傳來拾翠的聲音:“小娘子,徐先生到了。”
“好。”她答應一聲,看了眼對頭的許如清,起身道,“你與先生就在此敘舊吧。”
許如清點了下頭。
元賜嫻彎身出去,一眼就瞧見寬袍大袖,木簪束發的人正往烏篷船緩步走來。
她朝他略一頷首以示招呼,心裏卻想著許如清方才的話,一時沒留意腳下,跨上岸時踏偏了一步,在結了霜的泥地上一滑,眼看就要栽倒。
陸時卿真沒想到元賜嫻還有這般“精彩”的發揮,想也沒多想,就一把拽了她的胳膊往懷裏帶。
第45章 045
陸時卿很快就懊悔了, 他這手欠的!別說這不是徐善該做的事, 他是忘了活在人家陰影下的恐懼了吧。
可無奈身體比腦袋轉得快, 人都撞進懷裏了,他也不好再給推回河裏去,見元賜嫻站穩了, 便立馬鬆開她, 後撤一步道:“徐某失禮了。”
元賜嫻驚魂甫定, 擺手道了聲“謝”,也往後退了一步,不知何故因這一樁意外的親密有些心虛,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之下,就見身後女子佇立在船尾,目光直直穿過她, 落在她的對頭。
她清晰地瞧見, 許如清的眼眶一下就紅了, 似乎是因為聽見了那句“徐某”。
她突然有種奇怪的狼狽感,與兩人各一頷首, 匆匆走了。
陸時卿竭力保持著脖頸扭向,克製著自己沒去看她,隨許如清入了烏篷船。
元賜嫻尚有正事與他談, 便沒立即離去, 而是退回到岸上等倆人。她遠遠瞧見候在船頭的艄公一撐長篙,叫小船往河心緩緩駛了去。
烏篷船中卻並非她想象中的情狀。許如清請陸時卿在裏頭坐下後,歎了口氣:“子澍, 是你吧?”
陸時卿似乎也沒打算瞞他,伸手摘下麵具,恢複了本聲,歉意道:“師母,叫您白走一趟了。”
“不算白走,三年沒聽見他的聲音了,你學得很像。”許如清給他斟了碗酒,苦笑道,“倒是隻有你會承認我這個‘師母’,可別給他聽見,否則他又該不高興了。”
陸時卿有些艱難地吞咽了一下,皺皺眉頭。
許如清自顧自道:“三年前有一日,我收著他的來信,信裏說,他要去雲遊四海,短則五年十年,長則永無歸期。我找不到他,跑來長安問你,結果你給我的解釋與他的說辭一模一樣。”
然後她就未歸家。
他說要雲遊四海,她就翻遍四海找他。
“三個月前,聽祖父說起棋譜的時候,其實我也知道不應該是他,卻還是怕萬中有一,不敢錯失。帶我來這裏的人叫我幹等了兩月多,直到你公差歸京,方才那位小娘子才給了我消息。我就猜大約是你吧。”她說到這裏笑了一聲,“子澍,我沒他想得那麽不堪一擊,你又何苦幫他騙我。你告訴我吧,他是怎麽走的?他臨走前……痛嗎?”
陸時卿突然覺得舌澀,沉默一晌道:“老師在進京途中遭人暗殺,我趕到時,他已隻剩了一口氣,強撐著寫下了給您的信,叫我替他寄去江州。我將他就近葬在了洛陽。”
許如清聽了,沉默許久,再開口卻是笑著的:“這世上他最惦念的,果然還是我。”又說,“洛陽好啊,牡丹開得漂亮,我剛好想去看看。”
她說完,仰頭飲下一碗燙酒,擱下碗後問:“是誰做的?”這回語氣冷了許多。
陸時卿略一蹙眉:“師母,這些事有我,您就別管了,老師也不希望您插手。”
她點點頭,倒也沒再堅持,笑著感慨:“你說說他,跟我做對無憂無慮的野鴛鴦多好,非要管什麽天下蒼生呢。”
陸時卿抿了抿唇:“這世間從來不缺‘有道則現,無道則隱’的人,少的是像老師一樣‘無道而現’的誌士。老師沒來得及做的事,我會替他完成。”
許如清看他一眼:“難為你了。”
他搖頭:“老師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沒什麽難為的。”
“去年春,江州鬧饑荒,你奉命前來視察,可曉得那裏的百姓背地裏說你什麽?”
陸時卿想了想,饒有興致問:“或許是聖人的走狗?”
“倒是知道得清楚。”她覷覷他,“怎麽,你竟一點不在意?”
“我為何要在意?”他笑笑,“我以‘走狗’的方式做我該做的事。世人越是誤解我,就表明聖人越是信任我。”
許如清低低應了一聲,朝已經離得很遠的河岸努努下巴:“也不在意人家元小娘子如何看你?”
陸時卿一噎。^o^本^o^作^o^品^o^由^o^思^o^兔^o^在^o^線^o^閱^o^讀^o^網^o^友^o^整^o^理^o^上^o^傳^o^
這話問得就跟打了他一耳光似的。
他起始當然不在意,因此不論她當初怎樣套話,試探他的政治立場,他都是一副“哦,好的,我會轉告聖人”的模樣,結果這次南下,為了塑造光輝正義的形象,架子也不擺了,譜也沒了。
見他語塞,許如清笑出聲來。
陸時卿覷她一眼:“您怎知是她,她方才跟您自報家門了?”
許如清搖搖頭:“她沒說。我是看你反應猜的。畢竟瀾滄縣主追求陸侍郎的風月故事,街頭巷尾到處都在傳。”
陸時卿愣了一下:“這事都傳去江州了?”
“那倒沒有,是我來了長安以後聽說的。”見他鬆了口氣,許如清笑道,“不過我瞧老百姓的小道消息還是不準,哪裏是瀾滄縣主追求你呢,分明是你思慕人家吧。”
陸時卿又噎住了。
許如清繼續沒心沒肺道:“不是我打擊你,我瞧她對你老師態度不一般,我都瞧得醋了。”
可不是!
陸時卿終於找到能夠訴說此事的盟友了,臉色不好看地道:“別提了。”
許如清也有點生氣:“你說你,借你老師名頭就借吧,怎麽還給他惹朵桃花?我不管你為何非得借這名頭,先前是我不曉得,如今既然知道了,就必須摘幹淨了他這朵桃花。”
陸時卿心道那敢情好啊,問道:“師母可有良策?”
許如清撩了撩額前碎發,自信道:“有啊。”
“請師母賜教。”
一刻鍾後,托腮坐在岸邊,遠遠望著河心的元賜嫻,突然瞧見那隻小小的烏篷船劇烈地搖了起來,前一下後一下,左一下右一下,晃得像要散架一般。
她震驚地盯著河心一圈圈蕩漾的漣漪波紋,半晌,瞅了眼一旁同樣非常訝異的拾翠。
拾翠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仿佛肯定了她心中所想:“小娘子,這徐先生太孟浪,您還是別看了……”
“孟浪”的“徐生生”正黑著臉,手足無措地坐在船艙裏,瞧著對頭蹬船蹬得費力的許如清,目不忍視道:“師母,您差不多行了……”
許如清氣喘籲籲道:“不行……!我跟你講,女人最了解女人,這次以後,保管她什麽心思都收拾得幹幹淨淨的!”
陸時卿咬牙切齒:“她若有一日曉得了我的身份,回想起這一幕,您叫她如何想我?您這不是幫我,而是在給我挖坑跳。”
她理直氣壯道:“我本來就不是幫你啊。我就是不許她覬覦你老師。你要是不叫我做完這場戲,我回頭就跟她告密,把你的事抖得一幹二淨!”
她說著,把腳蹬得更用力一些,邊道:“我沒叫你跟著一起搖,就已經很是‘為人師母’了。”
陸時卿無奈望天,歎息一聲,感受著船的晃幅,為難道:“但您是不是蹬過頭了,哪有……”哪有這麽劇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