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脈脈溫華,一世情牽
楚歌醒來的時候,宮燈已經初燃。眼前是陌生的紗帳頂,暗暗地綉了蓮花,空氣里盈著梵香的味道,顯得安寧祥和。
"可算是醒了。"有溫和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楚歌揉了揉額角,抬眼看去。
那人穿著一身青色的素雅長裙,上有白色的蓮花。髮髻未梳,只拿木簪將一頭烏髮挽在身後。一張鉛華褪盡的臉上有著如月光般溫柔的笑容,看著楚歌道:"你若再不醒,啟月該著急了。"
楚歌一愣,看了她半晌,又看了看四周,終於反應了過來,喃喃道:"您是溫太妃?"
溫太妃將手裡的醒酒湯遞給她,笑道:"當真是一雙慧黠的眼,這裡沒有旁人提醒,你如何得知我便是溫太妃?"
房裡沒有其他人,一畫一物,都靜靜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雖然纖塵不染,樣樣精巧,但卻沒有多少生氣,一看便知,是許久不曾被主人撫弄過了。
"溫太妃愛蓮,宮人時常有提起。"楚歌微微頷首,接過那碗湯,淺淺地呷了一口,然後抬頭看著溫太妃道:"這宮殿處處精緻,可想得到以前的恩寵。太妃娘娘素髮素顏,想來也是在懷念先帝,這宮中世外地,怕也只有溫華宮這一處了。"
溫太妃眼裡含了些讚賞,心裡倒也鬆了一口氣。
本來流離就這樣將這帝王的寵妃抱回來,她是嚇著了的。啟難寵愛楚歌,天下皆知,卻不知為何這被人人艷羨的昭妃卻是眼角含淚地睡在流離懷裡。那樣緊皺的眉,哪似傳說中的那般幸福?
帝王的恩寵,到底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罷。
想起一些往事,溫太妃笑著搖了搖頭,對楚歌道:"你這孩子,也是不容易,難為了年紀輕輕的便在這宮裡生存。哀家久居這溫華宮不出,若你心裡難受了,也可過來休息片刻,權當是陪我了。"
楚歌眼眶微酸,薄唇緊抿,清亮的眸子里漸漸地盈滿了淚,卻始終沒有落下。溫太妃的語氣很溫柔,像極了左夫人,只一眼便讓她覺得親切,當下心裡的委屈便統統涌了上來,差點就要落淚。
她難過的,不止是風城啟難將要娶左慕雪,也不止是壽康宮外他那冷冷的一瞥。其實最難過的,莫過於發現自己竟在乎那人到了這個地步。還沒來得及讓他習慣她,先離不開的,反而卻是自己。一場酒醉了,腦子卻意外地清醒了,清醒得難受。
風城啟難不好,一點兒也不好。處處算計她,懷疑她,或者是利用她。可是每天清晨起來看見身邊那人沉睡著的臉,那樣一張安靜的,單純少年的臉。她卻會覺得有一種歲月靜好的錯覺,彷彿這樣一天天下去,就真的可以白頭。
傻了是不是?一向聰明的她,竟這樣傻了。夫子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任你怎樣的玲瓏心思,一旦情開,都是凡物。"當時她心高氣傲地不信,如今卻落了套。
明明是最不該愛上的人,她這是被什麼蒙了眼不成!
"原來醒了,母妃怎的也不喚我一聲?"風城啟月進了殿來,看見楚歌醒了,倒是鬆了口氣,端著一碗葯放在了床邊的凳子上,有些許埋怨地對溫太妃道。
楚歌側過頭,極快地收回了眼裡的水珠兒。再抬頭,便又是一張傾城笑顏,沒有留下絲毫的哀傷,倒有禮地朝風城啟月頷首示意。
"瞧我,光顧著跟楚歌聊天,倒是忘記了。"溫太妃一笑,看著風城啟月道:"怎的是你親自端進來?修竹呢?"
"兒臣有事吩咐他去做了,不礙事的,一碗葯而已。"風城啟月頓了頓,對楚歌道:"娘娘何以遇見流離了?他是不羈慣了,若哪裡冒犯,還請娘娘海涵。"
楚歌笑了笑,搖頭道:"流離很好,若不是他,我指不定便睡在外面了呢。王爺曾讓楚歌不用多禮,如今倒是見外了。"
風城啟月挑眉,坐在了一旁的矮榻上,想了想,道:"也是的,一回宮便不自覺撿起那套禮節了。在這溫華宮,當是最自在的了,母妃喜靜,也無外人叨擾,你若進了來,也可放下身上一切擔子,做一回自己。"
楚歌一愣,下意識地看向溫太妃,卻見她一臉溫柔地對自己點了點頭,柔聲道:"啟月說的是對的,你先喝了葯罷,別等涼了。"
葯還有些燙,不過卻入得口了。楚歌拿起來,猶豫了一下,一口飲盡。放下碗時,秀眉皺得死緊,半天才道了一聲:"苦。"
風城啟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溫太妃也是莞爾。見她實在難受,風城啟月從懷裡拿了蜜餞出來,遞與她:"吃些便好了。"
楚歌趕緊拿了一個放進嘴裡,過了一會兒才緩過來。
咽下那絲甜膩,楚歌掀開被子下了床,朝溫太妃和風城啟月認認真真地行了一個禮,見他們皺眉,便笑道:"這一禮,是我該行的。在宮裡這幾月,還沒有哪天像今日這般開心過。"
"太妃娘娘,啟月,你們喚我什麼都行,也就別再喚昭妃了。禮節什麼的,如啟月所說,進了這溫華宮,我便只是楚歌,再沒有其他。"
溫太妃和風城啟月都怔了怔,看著眼前那微低著頭的女子半晌。此時她唇角的笑意真實而美好,整個人看起來都鮮活了許多。
"好。"風城啟月低笑著應了一聲,溫太妃也笑著點了點頭:"別行著禮了,好生躺著,頭還暈么?"
"好多了,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如今想來也丟人。"楚歌坐到床邊,想起某個人,眼神暗了暗。
溫太妃也是在後宮生存了多年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楚歌的心思。情之一物,當真是這世界上最難纏的東西,理也理不清,道也道不明。
"你進宮時間也不短了,可曾聽過我與先王的事么?"溫太妃拉過楚歌的手,輕笑著問。
楚歌點頭。自然是聽說過的,溫太妃原為先王最寵愛的妃子,由一個小小宮女一路成為貴妃,其中的酸甜苦辣,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不過傳言都說,先王極愛溫太妃,為其修了溫華宮,聖寵一直沒有斷絕過,直到先王駕崩。
"他們所說,先王最寵愛的是我。"溫太妃眼睛朦朧了起來,聲音低低的,溢滿了哀傷,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他們都錯了,先王最愛的,其實一直是太後娘娘。"
楚歌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溫太妃。太后?
"原得帝王那樣寵愛,我也是貪心過的。卻不想,等我陷進去了才發現,原來愛到最後,覆水難收。"
"帝王心,實在是天下最奢侈的東西。不奢求,才不會落得人心兩空的地步。"
溫華宮,他曾贊她身段柔美,眼眸含情。動情之時,也曾許她一世不離。可是最後,直到那人閉了眼,她才發現,其實他的心,一直沒有收回來。沒有從姐姐那裡收回來。
他是愛她,可是更愛的,卻是太后。他雖冷落她,卻一直護著她的正宮之位,甚至借著自己的名義,將她的孩子接了過來,恩寵萬分。
溫太妃嘆息著搖了搖頭。她許是老了,雖無白髮,心卻累了,本不該想這麼多,看著啟月好好的也就是了。奈何今日看見楚歌,倒勾起了許多以前的回憶。
"帝王心么.……"楚歌閉了閉眼,苦笑了一聲。
風城啟月站了起來,朝外面喚了一聲:"修竹,晚膳備好了么?"
門外有聲音應道:"回王爺,備在前廳了。"
風城啟月點頭,轉身對床邊的兩人道:"先用膳罷,時候也不早了,等會我便送楚歌回宮可好?"
楚歌回了神,朝風城啟月點了點頭,拉著溫太妃的手站起來,往外面走去。風城啟月跟在她們後面,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父王死的時候他是在旁邊的,母妃在下面跪著,雖是抬著頭,但到底是沒聽清楚的罷。父王深寵母妃,連他都知道。而臨死之前,父王是看著母后說了一句話。
".……一世情牽。"
母妃聽到的便是這四個字罷,所以她以為,父王是愛的是母后。但是當時他卻完整地聽到了父王的話。他那樣安詳地笑著,對母后道:"孤欠了你的,下輩子再還,這一生,孤只許了一個人,脈脈溫華,一世情牽。"
脈脈溫華,一世情牽。那是一個帝王對心愛的女子最後的表白。風城啟月微哂了一聲,看著母妃單薄的背影,沉默地跟著走著。他不會告訴母妃這些了,寂寂深宮,若她知了父王最後那句話,必定會隨父王去了,他不願。
前廳里的菜擺了許多,溫太妃拉了楚歌和啟月,一左一右地坐在她身邊,側頭對楚歌笑道:"難得你喜歡這裡,便也嘗嘗嬤嬤們的手藝。聽說你愛吃素食,啟月便著人做了,你嘗嘗。"
楚歌微笑,俏皮地朝風城啟月眨眨眼,道:"多謝王爺厚愛。"
風城啟月微微一愣,便也笑道:"你喜歡就好。"
這樣溫柔的人,當真是比風城啟難好多了。楚歌笑得明媚,正要同溫太妃打趣,便聽得一道沉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孤竟不知,一桌素菜也能讓你開心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