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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3章 不生帝王家

  他走下暗道,手指拂過溫暖沉睡多年的容顏,百般眷戀,萬般繾綣。


  溫暖的容貌一如當初,外人求不到的玄冰床,曾經作為大陸首富之國的后蜀要找到卻並非難事,卿白衣曾經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給溫暖,為她築琉璃殿,贈她世上一切美好之物,只盼她能歡喜。


  以一個帝君的身份來說,他愛溫暖,是愛得很卑微的,在溫暖面前,他從不把自己當一國之君看,他只是個愛而不得的普通男人罷了。


  無數次,他設想過,如果那時候自己不顧一切救了她,後來怎麼樣?

  也許,溫暖會留在他身邊,也許,她已經回了商略言懷裡。


  此時的卿白衣覺得,好像任何一種結果,都不是很好,留在自己身邊,溫暖怕是要不開心,回到商略言懷中,自己怕是要嫉妒得發狂。


  他不喜歡嫉妒別人,他從來不覺得自己就理所應當地配得上一切最好的事物。


  比如,他也從來不曾嫉妒過石鳳岐。


  他看著溫暖沉睡多年的容顏,突然回想起自己這一生,有些憾事,也好像覺得,無甚可憾。


  他依舊把石鳳岐當兄弟,肝膽相照,醉天醉地的兄弟,謝謝他曾經救過後蜀那麼多次,謝謝他為了自己做過那麼多的努力,也謝謝他一心一意地勸服自己去投誠,卿白衣清楚,他不是他兄弟的對手,他的兄弟不過是,不想看到他在戰場上落得一敗塗地,還有后蜀變得滿目瘡痍。


  但若說毫無恨意,也有點不對,怎麼能不恨呢?


  后蜀將亡,他的兄弟功不可沒,這是家國之恨,恨可滔天,但這恨,卻無損他們之間往年的情意。


  真是怪事,竟有這樣涇渭分明的情緒,同時出現在這一刻。


  細細一想,不過是大家道不同,道不同便各自求存,求存中的相敬,相敬中的相殺,相殺中的救贖,天堂地獄里同樣高貴的痛苦。


  或者說,身處天堂如在地獄,已墮地獄,卻似天堂。


  那些高貴的痛苦與撕裂,不曾放過任何人。


  卿白衣將過一切細數一遍,念來念去,卻也不過寥寥幾語,太多話,反而無從說起,唇齒生了青苔,說不出妙語如花,木訥而笨拙。


  他最後吻過了溫暖的額頭,冰涼得沒有一絲絲人間溫度的額頭,他記得那時,溫暖曾求她,讓她死,別再讓她活著受折磨,是自己自私太久了,把她藏在這裡,想著還可以日夜相對,她還有一口氣,便不算死人。


  「我不是個好帝君,配不上你,溫暖,下輩子若是可以,你跟我在一起吧,別跟商帝在一起了,我們做對平凡的夫妻,不生帝王家,不遇帝王業,不走帝王路。」


  他將溫暖喉間那根封著她最後一口氣的金針輕輕一拔,紅顏枯骨一瞬間。


  他側卧在溫暖一側,輕輕闔眼,猩紅一道血線牽繞在他脖子上,埋起帝王淚。


  外面的風兒輕輕吹過,吹開了那兩道聖旨,一道隱約寫著,書谷護國無能,督君失責,即日起革去官爵,立刻驅回鄉下,今日啟程,此生不得入王都。


  一道被風吹得太過,掩去了大半部分,只在末了看到了幾道朱跡,紅得似血般燦爛奪目!

  我死後不入帝陵,任由野狗分食,我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曾經,那位風華絕代,肆意洒脫的風流帝君卿白衣,他聲音堅定,信念堅定地說過,后蜀,絕不投降!

  他說,他寧可帶著后蜀與大隋,與商夷拼得玉石俱焚,也不會奴顏屈膝,向他國俯首稱臣,他說,后蜀之人是有傲骨的,后蜀絕不會做無能鼠輩,絕不會放棄國土,放棄子民,放棄與生俱來的高貴。


  他在大隋與商夷雙雙夾擊的夾縫中苦苦求生,輾轉騰挪,想盡了一切辦法要保全后蜀的顏面與尊嚴,背信棄義,拋卻忠貞,左右搖擺,只為給后蜀謀一條生路。


  他甚至做好了與國殉葬的準備,做好了為國戰死的覺悟。


  他不覺得死有多可怕,可怕的是,連死亡都是不是自由。


  那時的他,絕未想到,他連殉國的資格都沒有。


  在他堅守了無數個白日,硬撐了無數個黑夜之後,寧死不降的卿白衣,最終敗給了現實,敗給了他的良心與仁厚。


  他選擇了投誠。


  是怎樣的力量才讓一個有著那樣不屈傲骨的人折斷脊樑,做出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將自己的國家,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土地割棄,把那些自老祖宗手裡傳承了數年的基業拱手交出去。


  這力量的強大,許是來自於無可扭轉的現實與早已註定的結局。


  我們都知道,我們終有一日會死,我們不知道,我們會如何死。


  就像卿白衣,他心知后蜀早晚會亡,他絕未知,后蜀會以這樣的形式,了結了一個百年王朝。


  這樣的飲恨,這樣的難堪,這樣的恥辱。


  常人失去自己的家園尚覺悲痛到難以自抑,我們無法想象,卿白衣失去他的家國,是何等悲狂。


  我們唯一所知的,是歷史的車輪又進一步,又一個王朝覆滅,又一個國家易姓,又一個君王飲血。


  史官鐵筆輕輕一帶,了了幾語,不會去記錄,帝王落淚。


  猶記得往年的后蜀,車水馬龍,人聲鼎沸,這裡是天下錢脈相聚之地,每日來往著無數的商人與貨船,吞吐著數以十萬百萬計的銀錢,這裡的夜晚夜夜笙歌,人們輕輕唱和,港灣里的船兒靜靜晃著。


  猶記得,這裡曾經是天下商人個個嚮往的聖地,這裡的百姓個個富足安康,個個善良聰慧,哪怕是地不能生糧,土不能養民,他們依然可以想出解決之法,使得這個國家以最富裕的姿態傲立於世。


  他們曾富有,他們曾驕傲,他們曾是這個片大陸上赫赫有名的天下財脈!


  一夕劇變,一紙聖詔,他們從此是他國之民,世上再無後蜀之人。


  書谷跪在卿白衣已經冰冷僵硬的屍身前,久久未語,凝淚未落,病態蒼白的臉上是筆筆刀鑿斧刻的悲痛。


  這位從來溫和,不動聲色的后蜀謀士,似已嗅到了后蜀末日的味道,他再難做到心如止水,從容鎮定,亡國之痛,不若切膚,不若剔骨。


  他知,后蜀亡了。


  「君上,好走。」他三跪九磕,天子大禮,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每一下,都以額觸地,撞出迴音。


  最後一拜,他久久不能起身,像是背著沉重的枷鎖和絕望,那些過於哀痛的情緒壓得他站不起來。


  「書谷……」站在一邊的商向暖想上去扶他,卻被他輕輕推開。


  他枯瘦蒼白的手扶住床柩,抬起來最後看一眼他們的君王時,一口暗紅的血灑在卿白衣玄衣金龍上。


  「書谷!」商向暖驚呼一聲。


  書谷背起卿白衣,他瘦弱單薄的身子並無太多力氣,要背起卿白衣是一件極為不容易的事,嘴角邊帶掛著幾道殘血,正結成一縷縷的血滴落在地。


  「后蜀是你的了,可他是我的君王,他最後一道旨,我依舊聽旨行事。」書谷未看商向暖一眼,他怕看一眼都是無可扼止的悲傷。


  商向暖一怔,追了兩步:「你說什麼?」


  「恭喜長公主殿下,心愿得償。」書谷微微勾頭,「善待后蜀吧。」


  「書谷,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商向暖攔住他的去路,商向暖有預感,書谷此去,他們再不會相見了。


  書谷抬頭看著她,背上背著早已沒了氣息的卿白衣,他的笑容溫柔又悲傷:「我自是知道此事不可怨你,你我之間除了夫妻情份之外,還各負使命,這是你我二人成親之時便互相知曉的事情。可是長公主,凡人便有情,我又如何能做個聖人,與亡我后蜀之人,依如往夕相處呢?此事不怨你,不怨我,不怨商夷,不怨后蜀,甚至不怨大隋,怨的只是各自命不同。」


  「你知道誰都怨不得,你還要走!」商向暖一下子紅了眼,淚水陡然而落:「后蜀不是被商夷攻佔,就是被大隋奪下,這不是早晚的事情嗎?你為什麼……為什麼……」


  「可后蜀是我的國,我的家啊,夫人,這不是一君一臣的事,也不是一夫一妻的事,這是要把我蜀人流在骨血里的后蜀印記刮骨洗髓拿掉啊!我亡國了,后蜀亡國了!亡國啊!」


  書谷的聲音始終不大,雖然他有些激動,但是聲量控制得小小的,就像是平日里與商向暖說閑話時一般,很溫和,很清雅的聲音,但是他額頭上綻起的青筋,眼眶之中充盈的血絲,詔示著他內心的撕裂與悲愴。


  商向暖便陡然失去了所有的語言,所有的話都顯得很蒼白,伉儷情深也好,夫妻之恩也罷,的確是敵不過這亡國之恨。


  不,他不恨自己,他只是,不可能再與自己在一起。


  驕傲的長公主商向暖,暫放她的驕傲,做著她最後的垂死掙扎,低聲哀求:「就不能看在鸞兒的份上,留下嗎?」


  「等她長大了,記得告訴她,她的父親是個蜀人,她身上有一半的血脈,是后蜀的。」書谷說。


  商向暖眼一閉,滿眶淚水籟籟而下,她將下巴揚得再高也無濟於事。


  後來聽說,書谷真的沒有把卿白衣安葬在帝陵里,甚至沒有用一捧黃土將他薄葬,至於具體如何,無人知曉,也怕人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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