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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波致爽殿內, 幾個侍衛服色的躬身立在階前,恨不得把頭低到地板上去,回道:「……那樓中藏書極多, 火勢蔓延很快, 奴才們拼力救得太子爺毫髮無傷, 但是……」


  他一時不知怎樣稱呼那位娘娘才好,稱封號吧, 又提起皇上的醜事;稱姓氏吧, 又顯得彆扭不敬, 只得支吾含糊著遞上一隻金釵:「我們只在火場里找到了這個, 去的時候,裡頭門關著, 閣中之人早就燒得不成樣子了……」


  在場眾人皆是心下一寒,那閣內只有兩人,一人身死, 一人毫髮無傷,關門之人是誰, 不言而喻。


  康熙卧在榻上,淚流滿面, 一拳一拳地捶著身下羅漢床:「畜生!畜生!如今就敢在宮裡殺人放火,明日只怕要弒君了!」


  八阿哥因回稟內務府救火一事侍立在側,聞言連忙上去勸慰幾句:「兒臣覺得此事有些蹊蹺, 您想想, 那火勢蔓延得如此之快, 多半是因為有人往上頭澆油之故。島上桐油儲存在遠離藏書樓的玉琴軒內,二哥素來養尊處優,他一個人如何搬的動那些重油?」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康熙驀地坐起身。


  一時張廷玉又進來稟報太子的話:「……皇阿瑪要怪我旁的事,我都是認的,唯獨這縱火殺人,窺伺帝蹤,我是萬萬不敢的。」


  康熙頓時冷笑,放火之事再議,這偷1情的,關門滅口的,半夜不睡覺在殿外偷窺的,總跑不了是他吧?畜生!只是這把火確實來得蹊蹺,燒死了女主角,太子大可以謊稱他深夜在島上讀書,如此便瞞過朝臣了。


  「給朕去查!是誰助紂為虐,幫著這混蛋殺人滅口?」


  自有人去點了救火的人與附近幾處宅院的宮人詢問,半晌,帶進來一個畏畏縮縮、抖得像鵪鶉一般的侍衛:「奴,奴才恍惚聽說,十三阿哥帶人搜查文津閣前面的玉琴軒的時候,離開了有約莫一刻鐘的功夫,不知去了哪兒。沒,沒多久,就見文津閣著火了。」


  「胤祥?」康熙悚然一驚,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個轉折。忽又想到,自從胤祚把內宮戍衛的差事移交給胤祥之後,自己就再也不得安睡,竟然叫人在煙波致爽殿的西窗上開了個洞!


  蒼天啊。想到自己每每入睡后,便有一雙眼睛貼在那個小洞上向內張望,該是多麼毛骨悚然!如果那兒貼的不是一隻眼睛,而是黑洞洞的槍口,又該當如何呢?

  可恨內宮戍衛的人竟然毫無察覺,就連遺矢在後院的黃色穗子,居然也是領著外宮值宿的大阿哥先發現的!


  放太子無故窺探在先,幫太子放火殺人在後,這難道不是二人串通的鐵證嗎?

  康熙想通了這一點,頓時覺得心涼如水,歷史上那些晦暗血腥的典故,一個接一個地從腦海里冒出來。隋文帝勵精圖治,卻死於楊廣的一碗□□。以宋□□陳橋兵、杯酒釋兵權之才,不也倒在了「斧聲燭影」之中?自古以來,宮禁不嚴,就為謀朝篡位提供了無窮的可能性。


  康熙顫抖著手指向八阿哥:「你去,去叫胤祥回來,問他,朕哪裡虧待了他,為何要行這樣豬狗不如之事?」


  又加命張廷玉:「擬旨,即刻將太子鎖拿,關在行宮偏房,不必給他傳話!讓三阿哥、四阿哥、佟國維與大阿哥輪流擔任行宮戍衛之職,不能再出岔子了。」


  不許傳話,也就是連辯解的權利都不給太子了。


  大阿哥萬萬沒有想到,自個兒拿一節明黃穗子隨口編的故事,不僅打倒了太子,居然還收到了一石二鳥的奇效,連帶著打擊胤禛的勢力,報了前幾日費揚古一事之仇。


  大阿哥頓時覺得神清氣爽。要論被太子壓得最狠的,非他這個庶長兄莫屬,如今多年的鬱氣蕩滌一空,告退出來,恰好迎面遇見胤禛十四兄弟倆聯袂而來。


  胤褆狂喜之下,便要作興起來,搭著胤禛的肩膀故作推心置腹之態:「唉,枉你辛苦教導老十三這些年,誰曾想他竟是這樣的人!皇阿瑪暫且沒有株連的意思,不過你也得小心著些,莫要撞到他老人家的氣頭上去了。放心,我原不是刻薄的人,自然會保你的。」


  他這話貌似句句為胤禛著想,實則是打著康熙的幌子,連威脅帶誘惑。一面警告胤禛撇清關係為要,千萬別想著為太子十三求情;一面擺出一副「我既往不咎,你快磕頭謝恩以後死心塌地跟我干吧」的模樣。


  其洋洋得意之態,好似自個兒已然位正東宮了一般。胤禛冷冷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要出言求見康熙,卻被十四拽住了袖子。


  等候召見的暖閣里,阿哥們依次而坐,十四剛才一眼就瞧見十二阿哥右側的位置空著,胤祥並不在人群中。他心下一沉,頓生不詳之感。


  九阿哥原本聳拉著腦袋坐在十阿哥旁邊,見了他情不自禁地喚道:「十四弟。」


  其情態大有欣喜若狂,長舒口氣的感覺。


  十四心裡一跳,總覺得自己漏算了什麼,不由心下惴惴,再一看九阿哥身前空著一個位置,八阿哥不見蹤影。


  他心下一驚,恍然記起那引他去文津閣的太監何玉柱,跟九阿哥的貼身太監何柱兒是堂兄弟,平日里來往還算密切。


  太子忙著玩女人,哪有功夫陷害他?難不成這是八哥的一石二鳥之計?

  聽了大阿哥的話,他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想,十三哥冒險出來找他,會不會被人鑽了空子?忙拽住胤禛的袖子:「情勢不明。我去。」


  大阿哥見他們死不悔改,還爭相求情,頓時冷笑:「晚了。皇阿瑪派了八弟去問話,現如今已經歇下了。我說你們也該體貼老爺子,這麼大年紀了,折騰一晚上,何苦為了個不成器的兒子再擾了皇阿瑪休息呢?」


  八阿哥代為問話?這就好比讓秦檜審岳飛,能問出什麼好兒來?


  胤禛深悔自己來遲一步,硬著頭皮上前求見,果然被梁九功擋了回來:「皇上吩咐了,這會子誰都不見。」


  倒是太監魏珠給兄弟倆使個眼色,把他們引到廊外僻靜處,悄聲解釋了兩句。十四急得一拳打在柱子上:「什麼亂七八糟的?窗戶紙破了個洞,他自己疑神疑鬼睡不著覺,這也能怪旁人?」


  十四又說:「事已至此。我們不能由著八哥隨意回話。」猶豫片刻,又咬牙顫聲道:「何玉柱這小子,每年都從九哥手裡拿銀子,數目我都清楚,要是他敢造謠污衊,咱們索性把水攪渾了,誰都別想在干岸上站著。」


  「污衊?」胤禛苦笑不已,「皇阿瑪心裡早有了定論,何用他污衊?」


  旁人造謠也好,挑撥也罷。這事說到底,就是康熙打心眼兒里不信任胤祥,瓜田李下,風聲鶴唳,稍有點差錯就疑慮重重,腦補過多。八阿哥就是如實回話,康熙也放不過胤祥去。


  他思及此處,不由深悔自己把送人的差事派給了胤祚。要是管行宮戍衛的人是老六,那窗紙上的破洞,也就只是個洞而已。下象棋就好比用人,他素來長於此道,這回卻忘了胤祥是飛天馬,是翻山炮,適用於大開大合的場面,卻不是能夠居於陰謀重重的宮城,於方寸之間輾轉騰挪,常伴君王身邊的「士」。


  說話間,局勢又悄然變換,魏珠灰白著一張臉前來喚他們,原本已經睡下了的康熙,不知怎的,竟然傳眾皇子入內室覲見。


  兄弟兩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所想,隨眾人入內。但見剛才還神氣非凡的大阿哥,垂頭喪氣地跪在正中央的地毯上,麵皮紫漲,汗如雨下。


  康熙披著衣裳在榻上坐著,明顯是剛從睡夢中驚醒,揉著太陽穴猶自冷笑不已:「戲檯子搭好了,看客也都到齊了。來,我們一處聽聽大阿哥這出《揮淚斬馬謖》。」


  這番譏諷的話刺得耳朵生疼,眾人屏氣凝神。大阿哥原本雄壯的身軀,更是抖了三抖,顫聲道:「兒子也是為家國計,並無半點私心雜念。」


  康熙勃然大怒:「放屁!如今當著你眾位弟弟的面,你敢不敢把剛才那話再說一遍?」


  眾人皆是一顫,都豎起耳朵聽著,好奇大阿哥到底說了什麼竟然惹康熙這樣生氣。


  康熙冷笑著一揮手,旁邊侍立的三阿哥平靜地複述了一遍胤禔剛才的話:「胤礽行事狂悖不仁,他既有無視宮禁之能,又有犯上作亂之心;兒臣擔心只是鎖拿關押,不僅不能使他幡然醒悟,反而叫他懷恨在心,恐其喪心病狂之下,再做出對皇阿瑪不利的事情。不如,不如……」


  三阿哥一咬牙,接著說了下去:「不如讓兒子為您分憂,除去這個禍害就好了。」


  有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眾人看向大阿哥的目光透著不加掩飾的震驚,彷彿是在看什麼稀有動物一般。


  胤禛所料半點不差,八阿哥例行公事一般冷冷淡淡問完了話,半點兒沒多加為難,只是反覆問他「離開聽琴軒那一刻鐘做了什麼」、「有沒有放太子半夜進煙波致爽殿」。


  胤祥被那些莫須有的罪名氣得又想哭又想笑,只是於政敵面前不肯露怯,後來問煩了,索性回答:「問那麼多做什麼?你只管回老爺子,黃天厚土在上,老十三從來沒有做過不忠不孝的事情就完了。」


  康熙若信,何用辯解?若不信,辯解何用?兩人皆深諳此理,刺刀見紅的時候了,也不在言語上多做糾結,問完就走人。


  一眾侍從先行退出,八阿哥落後一步。胤祥突然出言道:「是你派何玉柱引十四去文津閣的。」


  八阿哥腳步一頓。他素來不屑於在計謀得逞之後,跟被踩在腳底下的人多話——既敗人品又增加暴露的風險。但是這回,卻有一股火,從老九跟他坦白道歉起就燃到了現在。


  龍有逆鱗,胤禟就是他身上那塊最柔軟的鱗片,容不得旁人染指。他腳步一頓,冷冷地說:「你對老九說的那些話,下半輩子,好生反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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