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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生的產婆侍立在床畔, 診脈的太醫跪在產房門外聽候吩咐。除晦的薩滿嬤嬤也已經聞訊趕來, 在產房門外空地上架起了神壇,開始又唱又跳地做法事祈求平安, 她們身上佩戴的鈴鐺嗡嗡作響,那聲音好像直接敲在綉瑜耳膜上,叫她心裡煩躁不已,腹中疼痛驟然加劇。


  她一時之間慌亂不已。來到古代一年多,遇到了很多艱難的局面,全靠她意志堅定才闖到了今日。可繞是她再冷靜,畢竟穿越前還是個從未走出過象牙塔的學生, 生孩子, 尤其是在醫療條件如此差的情況下生孩子,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綉瑜疼得渾身乏力, 腦門上一陣一陣冒汗, 頭腦中不停刷過那些恐怖的故事。從宮斗小說里經典的難產而亡,到歐洲中世紀讓產婦死亡率高達三分之一的恐怖疾病產褥熱。她越想越害怕, 恨不得把生產這天從她生命里剪掉。


  產婆見她雙目無神,漸漸不動了, 嚇得高聲喊道:「了不得了,快拿助產葯來。」


  本來因為內務府的嬤嬤在, 烏雅太太雖然一心牽挂著女兒, 卻只能站在床邊不得近身。現在四個產婆, 出去了兩個端葯,她終於忍不住上前去扶起了綉瑜:「瑜兒,瑜兒,你可要挺住啊,都是額娘沒用,額娘幫不了你。」


  綉瑜聽了覺得有些好笑,生孩子怎麼能靠媽?但又笑不出來,可能天底下的母親都是這樣的吧,看見兒女受苦,總恨不得以身替之。


  綉瑜感覺到她的眼淚滴在手背上,恍惚間烏雅太太的臉龐竟然跟她現代的媽媽是那麼相似。「媽。」她下意識喊出口。


  旗人也有管額娘叫阿媽的。不過都是孩子小時候非正式的叫法,烏雅太太只當女兒是疼糊塗了,更是握著她的手淚如雨下。


  綉瑜終於鼓起一點勇氣。產婆端了助產的湯藥上來,皇家大內,只要不出岔子,這湯藥自然是最好的。綉瑜喝了不久身上就開始漸漸恢復力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銀紅窗紗里透進來的日光漸漸暗淡,不知什麼時候炕桌上、床柜上點起了嬰兒臂粗的紅燭。綉瑜腦子裡昏沉沉的,突然聽到產婆驚喜的聲音:「快了快了。看到頭了,小主!」這聲音好像一下喚回了她散失的意識,耳邊薩滿的搖鈴的聲音愈發清晰,綉瑜最後猛地一用力,然後眼前一黑,就什麼都看不見了。最後她好像聽見耳邊響起驚喜地呼聲:「生了,生了,是個阿哥。」


  後世《清史稿》記載,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時,世宗皇帝誕生,母為孝恭仁皇后烏雅氏。


  佟貴妃早已在外面守候了一個多時辰,聽到產房裡時不時傳出德貴人的痛呼聲,進出的宮女一打帘子就飄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佟貴妃心裡咚咚打鼓,一來,她自己沒有生養過,以前宮妃生孩子又有元后、繼后坐鎮,她只知道多子多福,卻沒想到這生產的場面是如此駭人,一時竟然生出幾分同情。二來,康熙同意她撫養小阿哥,就是把德貴人母子的安危託付給了她,如果事有不順,她也吃不了兜著走。


  因此佟貴妃雖然只是守在正堂,心卻跟著一起一落,十月底的天氣里,她竟然大汗淋漓。湯藥還沒熬好,產婆出來催促,說德貴人已經沒力氣了的時候,她更是忍不住罵道:「糊塗東西,湯藥沒好,你就不知道先拿老參切了片,給德貴人含在嘴裡嗎?」


  直到聽到孩子洪亮的哭聲,她鬆了口氣,身子一晃,扶著謹兒的手就要下地。產婆用紅緞子包袱包了孩子,抱到她眼前:「奴婢恭喜娘娘,是個身子強健的小阿哥,雖然早產了十來天,卻有六斤十兩重呢!」


  「果真?」佟貴妃微微掀開包袱,看著紅彤彤皺巴巴的孩子,勾了勾他緊握著的小拳頭,驚呼道:「好小啊!怎麼臉上紅紅的,別是病了吧?」


  產婆笑道:「剛生下來的孩子都是這樣的,過兩天就好了。」


  佟貴妃點點頭,露出一個愉快的笑容:「你們都辛苦了,本宮定然稟報皇上,重重有賞。」


  「多謝娘娘賞賜,小阿哥不能見風,奴婢們先抱回去了。」


  佟貴妃點點頭,正要抽回手。原本正閉著眼睛哼哼的小阿哥突然張開了拳頭,又合上,不急不慢剛好抱住佟佳氏的一根手指。


  佟佳氏感覺食指被嬰兒手掌心裡軟軟的肉包裹著,莫名地心裡一片柔軟。


  「哎呀!」旁邊伺候的人也連連驚呼,產婆掐媚地笑著:「小阿哥這是喜歡娘娘,捨不得讓您走呢!」


  「果真?」佟貴妃笑起來,心裡也信了產婆的話。抱過小阿哥的人也有好幾個了,單單在她觸碰的時候,孩子給出這種反應。可不是這孩子跟她有緣嗎?


  她又戀戀不捨地看了好幾眼才吩咐道:「你們好好伺候德貴人和小阿哥,本宮先回承乾宮。」


  等到,坐上鑾駕,冷風一吹,她才恍然驚覺自己背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濕透。但是不要緊,她也是膝下有兒子的人了,佟佳氏想著不禁露出一個笑容。


  佟貴妃想了一路,回到承乾宮就迫不及待地直奔書房,提筆在紙條上寫下「康熙十七年十月三十日寅時四刻」,又在另一張紙條上寫下「順治九年四月一日丑時三刻」。她把這些紙條給了富察嬤嬤:「你找人連夜送出宮給阿瑪,只說事關重大,旁的不必多說,阿瑪自然明白。」


  「這……娘娘,」富察嬤嬤不識字,但是佟貴妃宮裡的琺琅彩西洋水法自鳴鐘上刻著天干地支與對應的十二個時辰,這幾個字她還是認得的。私自泄露皇子的生辰八字,這可是死罪啊!


  「放心。皇子的生辰嚴格保密,不過是防著有人使出陰險的咒術罷了,那是對外人而言,佟佳氏是天子外家,豈能跟這些陰險小人相提並論?」


  「奴婢遵命。」


  是夜,佟佳氏長房家主佟國綱深夜被弟弟佟國維叫到書房中,打開了裹在蠟丸里的紙條。「混賬!」佟國綱一掌拍得桌上的茶杯嗡嗡顫抖,在房中來回走動兩圈,負手長嘆:「娘娘糊塗啊!她已經跟皇上請旨抱養德貴人的小阿哥。事情已成定局,再巴巴兒地來算她和小阿哥的命格又有何用?」


  佟國維訕笑,他也覺得有些不妥,可佟貴妃乃是他的嫡出長女,少年進宮又膝下空虛,他怎能不心疼?再說了,泄露皇子生辰八字這事可大可小,要是外官有意覬覦,當然是殺頭的大罪。可皇上對佟佳氏一向親厚,想來就算知道了,也不過置之一笑罷了。


  他不以為意地笑笑:「大哥氣性也太大了。娘娘已經年過雙十卻遲遲沒有懷上龍胎,要是將來……就是這個孩子給娘娘養老送終了,她小心些也是應該的。」


  「你!愚不可及!那些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為了算個命,倒讓家裡白白地擔上一個殺頭的罪名,何苦來哉?」


  佟國維臉上也浮現出幾分猶豫,他是心疼女兒不假,可他還有八個兒子,三個未嫁的女兒,沒得讓這一大家子人跟著冒險的道理。


  佟國綱見他神色鬆動,趕緊說:「罷了罷了,你記下這幾個字,讓弟妹寺廟裡算去。但是這字條卻得趕緊毀掉。」


  佟國維點點頭,把那字紙置於火上,很快便化作了灰燼。這時卻聽得窗外輕微的「嗑噠」一聲,佟國維餘光一瞥,就見一個人影從外面一閃而過。


  「誰!」他立馬推窗喝道。佟國綱吹了一聲口哨,不多時,侍衛便押著一個滿頭珠翠、渾身發抖的女人上來了。


  佟國綱微微一愣:「賀姨娘?」


  佟國維也認出著這是大嫂的陪嫁侍女、後來被大哥收房、誕下次子的賀氏。


  佟國綱疾言厲色:「你怎的跑到書房來了?」


  賀姨娘瑟瑟發抖,佟國綱身邊美人眾多,好容易今夜點了她伺候。她在正院遲遲苦候,總擔心失了這難得的機會,一時鬼迷心竅跑到書房來尋人。沒想到剛好碰見兄弟二人商談私密之事,嚇得她轉身就走,反倒驚動了屋內之人。


  賀姨娘是孤女,又有一個兒子要顧,佟國綱諒她不敢泄密。但是女眷擅闖書房重地,倒顯得他貪圖美色、治家不嚴,丟臉丟到了弟弟面前,他心裡怒氣橫生,當即冷哼一聲:「來人,給我拖下去,交給夫人處置!」


  賀姨娘驚呼:「老爺,不要啊!老爺饒命。」然而家僕很快上來堵住了她的嘴,夜晚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好像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似的。


  這一切,深宮之中的佟貴妃當然是絲毫不知的。她此刻正拿了拈花寺靖元大師親批的條子,耳畔迴響著母親愉快的聲音:「十一阿哥的八字排盤出來是戊午甲子丁酉壬寅,是天相於酉宮落陷守命,辛酉石榴木,是命木三局。而娘娘命中屬火,木生火,自然是旺而又旺的好事。」


  佟貴妃把那紙條牢牢握在手心裡,緩緩勾起嘴角:「來人,擺駕長春宮,本宮要跟德貴人談一筆交易。」


  「皇上?」鈕鈷祿氏萬萬沒料到康熙竟然去而復返,正要起身行禮卻被他制止了。康熙取了那個香囊在手中把玩,他認出這是康熙四年鈕鈷祿氏進宮的時候他賞的東西,十二年過去,上面嵌的東珠都已經微微發黃。


  「留著這香袋,卻把朕往外趕。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也做出買櫝還珠的蠢事來?」


  見他去而復返,鈕鈷祿氏心裡的氣已經消了大半,此刻再聽得他故意厚顏無恥地自比珍珠,終於輕笑出聲。


  甚少看見她這樣嬌羞的小女兒姿態,康熙也覺得寬慰,夫妻二人說了些私房話,更覺親密。康熙突然握住她的手,認真地說:「我不過是覺得,咱們二人還有數十載的夫妻緣分,她卻只能……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鞏華城。」


  「我知道,皇上重情。如果有朝一日,妾身也走在您前頭,皇上來看姐姐時,別忘了給妾身也上一柱香便是。」


  康熙的聲音拔高:「大過年的胡說什麼?朕知道,為了大清,為了太子,朕有……對不住你的地方。等烏雅氏有了孩子,就抱給你養罷。」


  鈕鈷祿氏默默地把頭靠在了他肩膀上。紅燭靜靜燃燒,坤寧宮冰冷的氣氛好像正在一點點回暖。


  綉瑜不知那晚帝后二人說了些什麼,但是一月開頭,康熙連續在坤寧宮宿了十日,還許了皇后元宵節之後把妹妹接進宮來小住。這可是千年的鐵樹開花了一般的稀罕事。


  請安的時候,佟貴妃輕輕給元后的親妹妹僖嬪使個眼色。


  趁著康熙在場,僖嬪突然提起元后的陰壽一事:「本來宮裡有長輩在,姐姐的陰壽不該大辦的,但是近日太福晉屢屢夢到姐姐,只怕是有異兆,請了好些薩滿去府里看了,都說陰壽將近,不如在坤寧宮做場大法事,以告慰先後之靈。」


  佟貴妃附和道:「唉,說來赫舍里姐姐去了也有四年了。就連臣妾都很是思念姐姐,更不要說太福晉了。前頭三年也是在坤寧宮做的法事,今年再做一場也不費事。」


  前三年鈕鈷祿氏還沒封后,坤寧宮空著當然可以隨便折騰。可如今鈕鈷祿氏就住在坤寧宮,卻要在她眼皮子底下給元后做法事?就連綉瑜都聽出挑撥離間的意思了。


  人人都知道,元后是康熙心頭的硃砂痣、窗前的白月光,繼后如今大權在握,哪個都不是她們惹得起的。其餘五嬪都閉緊了嘴,只當自己是幅微笑聆聽的背景畫。唯有惠嬪端著琺琅五彩花卉茶碗的手微微顫抖——太子已經是眾皇子裡頭一份的尊貴了,皇上還要給先後追加哀榮,豈不是更把她的保清比得什麼都不是了。


  豈料康熙這次卻沒有一口答應,沉吟片刻才說:「一場法事本不是什麼大事,但是太皇太後去年身子不好,坤寧宮裡替她供著福燈,如果衝撞了長輩豈不叫赫舍里在地下也不安?依朕看,法事可以有,但是放到奉先殿和寶華殿去做吧。」


  他還搬了太皇太后出來,這下誰都不敢多話了。人人都看出這局元后贏了面子,繼后贏了裡子。唯有佟貴妃挑撥不成,反而看鈕鈷祿氏跟康熙感情日漸融洽,氣得回到承乾宮就砸了一個青花瓷瓶。


  康熙對皇后的寵愛,頓時打破了後宮原本的格局。僖嬪怕鈕鈷祿氏再得嫡子威脅太子的地位,佟貴妃則是覬覦皇后之位已久,兩個人關係迅速升溫。


  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惠嬪最近頻頻帶著禮物前去坤寧宮給皇后請安,就算皇后多次託病不見,依然每日準時打卡,連帶對綉瑜也賞賜連連、頗加照拂。


  榮嬪一心牽挂宮外的兒子,別的全顧不上。宜嬪則是吃瓜看戲,偶爾出手扇個風點個火。


  這些上層的爭鬥暫時還波及不到綉瑜這裡來,她依舊過著自己波瀾不興的小日子。這日她坐在明間的繡花架子前,放下針,惱火地揉了揉眼睛:「今兒乏得很,收起來明日再綉吧。奧利奧去哪兒了,抱過來我瞧瞧。」


  春喜苦笑著勸她:「小主,您這佛經綉了一個多月了,還差著一大截呢。二月初十可就是太皇太后的千秋節了!」


  綉瑜不由嘆氣,宮裡的風氣,送長輩,除非是整十大壽,否則以親手做的東西為佳。孝庄估計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可她還是得準備禮物。偏偏她最近心神不寧,一坐久了就腰酸背疼,渾身乏力,這佛經從過完年開始,一直斷斷續續綉到現在二月初八都還沒好。


  這個時候門外響起一個女子明朗又洪亮的笑聲:「我來瞧瞧你們常在。」說著不等竹月動手,自己打起帘子就進來了。來人一身大紅色羽緞斗篷,裡面一件翡翠撒花旗袍裙,外罩一件五彩緙絲石青銀鼠褂,頭髮用墜著珍珠的五彩繩梳成兩個大辮子,正是鈕鈷祿家的七格格、皇后同胞的親妹妹鈕鈷祿芳寧。


  「七格格來了,快坐。春喜上茶。」


  與姐姐的端莊典雅不同,七格格是個大方開朗的性子,雖然出身權貴,卻不會傲氣凌人。綉瑜跟她還能說上幾句話。


  「格格打哪裡來,外面可下雪了?」


  「正下著呢,從坤寧宮過來,姐姐忙著沒空理我。」芳寧脫了外面的斗篷,跟綉瑜一起在炕上坐了,嘆道:「殘冬將過,這多半是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了。往年這個時候,我該跟哥哥們去莊子上打獵賞雪吃鍋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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