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七章 天下文武入轂來
李啟明興許明白許多事情,看得懂許多事情,但是李啟明似乎也有恃無恐。放在兩年前,李啟明面對這樣的事情,必然不會如此輕鬆。
如今,李啟明並不那麼擔心。原因倒是也簡單,就是這個老皇帝,怎麼看都活不得多久了,人人都知他活不得多久了。
興許夏文才是那個最著急的人。
宣德皇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就是廣陽王夏文與榮國公主夏小容的生母,還是那樞密院副使李啟明的妹妹。
前任皇后病死,立勛貴之女為後,也是因為當年的勛貴,早已式微,所有軍隊大權,皆在文官手下掌握。如此也是平衡文武之道,當時皇帝能讓李啟明一直面前走動,何嘗又不是這個意思?
當年也沒有誰把這麼一個李啟明放在眼裡,諸多相公,包括歐陽正,也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在皇帝面前如同小廝隨從的勛貴之人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
李啟明不斷慫恿皇帝御駕親征,何嘗又不是卧薪嘗膽,想要藉此機會讓勛貴翻身?
事情雖然有許多不順利,但是最終,李啟明還是達到了目的,樞密院正使早已成了一個擺設,這天下的刀,終於握在了李啟明手上。也是李啟明這十幾年一步一步經營的結果。
李啟明,戰陣之上不是一員良帥,政治人心之上,卻是一個好手。就如他能從蛛絲馬跡之中篤定皇帝要對他動手一樣,實在聰明。也可以想見當初皇帝又為何能被他慫恿著真的御駕親征了。
政治平衡是一門藝術,老皇帝夏乾也在慢慢學,也在慢慢熟練,更還要一直用下去。
夏文入宮來見生母宣德皇后,話語直白,毫不隱藏:「母后,兒臣此來,只想知道父皇對於大統之事,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宣德皇后,略微發福,年紀看起來比老皇帝小了許多,雖然生了一個這麼大的兒子,卻絲毫不顯老態,金鳳展翅在頭,紅黃華服在身,說不盡雍容華貴。
「皇兒,幾日前你就來問這件事情,今天又來問,男兒大丈夫,豈能沒有一點定力。陛下病危之時,唯獨召你入京,其中之意,已然明了。皇兒你切不可表露得太過急切,更不能表露出一絲一毫的欣喜,當恪盡禮法,好好做人做事。平常無事,也不需到處走動,你可明白這個道理?」宣德皇後面色都是中正平和。
「母后,事情只怕有變,父皇心意,實在難以揣度,而今更是對舅父動手了,其中之意,怕不是……」夏文與自己的母親,並不藏著掖著。
宣德皇后聞言,先生微微有些驚訝,隨後又道:「關心則亂,有些事情,不必太過敏感,朝堂之事,你更不需理會,你只需要安心在家中即可。沒事進宮來拜見一番你父皇,詢問你父皇安康,以表為人子之孝義。如此足夠!其他之事,皇兒當一概不理。」
這一番說辭,宣德皇後頭前也說過一次,內容大同小異,卻是聽得夏文眉頭微皺,唉聲嘆氣。心下總覺得自己這個母親畢竟是個女人,政治之事,還是多有欠缺。
如此也無法多說,恭敬幾拜之後,飯也不吃,便又出宮而去。
反倒是宣德皇后,忽然唉聲嘆氣起來,似乎真有一些擔心。也不知是在擔心朝堂鬥爭,還是在擔心自己的兒子。
徐傑再入京,健馬二十多匹,馬上騎士盡著黑衫,年輕幾個,還有十幾個徐家中年漢子,領頭的便是徐虎之父徐牛。
而今打馬入京城,徐傑倒是沒有了絲毫的顧忌,徐傑顧忌的事情,是怕有人要他死!
所以這二十多騎才隨同入京,如徐牛,便是一個早已一流多年的農家漢,其餘眾人,一流之人五六個,其餘皆是二流之人。江南血刀堂的名聲,一多半都是靠這些人手中的刀。
回京第一日,徐傑就去拜見了歐陽正,聽得歐陽正叮囑了一番春闈會試之事,晚間便去拜訪了謝昉。
徐傑還是風塵僕僕,謝昉也叫人擺下了棋盤。
擺下之後,徐傑凈手落座執棋先下,下了片刻之後,謝昉方才開口說道:「要說軍制改革,效仿古法不妥,歷朝歷代之前車之鑒,皆是歷歷在目。開創新制也不妥,尾大難掉,天下皆改,便是耗不盡的錢糧,打不完的官司,兵事乃國之根本,擅動之,後果不堪設想。也是不妥,紙上談談優劣倒是無妨,真要動手去改,千難萬難不說,更是危機四伏。文遠切不可頭腦發熱。」
謝昉所言,也是經驗之談,軍事制度豈能隨意去動?國防之事,日夜之備,想從根本上改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後果,且不說外敵環伺,就說內部本身,就會有很大的壓力。
朝廷招流民入伍,本就是穩定社會之法,這個時代可沒有多少能活命的營生,一人就一碗飯,沒有了手頭上的這碗飯,大多數人就沒有飯吃了,沒飯吃了的後果是不能想象的。就如後世明末,裁撤驛站節約開支,一個沒飯吃的驛卒李自成,揭竿而起就能逼得皇帝上吊自盡。內部穩定,才是一切的基礎。
謝昉有些擔憂,擔憂徐傑頭腦一熱,在老皇帝面前洋洋洒洒一通,說得天花亂墜,卻不能考慮到實際情況。
徐傑知道謝昉的擔憂,只是微笑道:「先生放心,提升士卒之戰力,辦法極多,學生雖然在策論上談今論古,卻是知道其中利害。陛下若問,真正能快速見效的對策,只在「冗」字。冗兵當裁,冗餘當裁,冗將當裁,若要再深入,當以名冊對應,一人一冊一名,再監督糧餉發放之事,如此能節約大筆軍費開支,更能讓軍心穩定。此乃能行之道。」
冗兵冗餘冗將,說的就是多餘的兵,多餘的工作人員,多餘的軍將。這一條,其實就是針對勛貴的,唯有那些有關係的人,才能變成冗兵冗將冗餘,就是拿錢不做事之人。再就是空額空餉之事,皇帝既然要問,徐傑必然要談,出謀劃策也是說的這些。
謝昉拿起一子,看了看徐傑,點頭大笑:「文遠說得此言,是我想多了。文遠啊,怎麼看你,都不像是一個不及弱冠之人……」
徐傑反倒笑道:「先生這一手可下定了?」
謝昉剛才說話之間,下了一子,低頭再看,似有悔意,卻也只能點頭說道:「落子既是無悔了,總要讓你也勝一局,再不讓你勝一下,往後你當不願再來尋老夫下棋了。」
徐傑笑著點頭落子,也道:「先生所言有理,適才先生擺棋局,學生心中就無來由生起一些抗拒之心。」
徐傑倒是真誠,總是輸,不論做什麼,終歸是會消解耐心的。
謝昉聞言大笑,旋即又道:「好小子,老夫不過是客氣客氣,尋個台階下。你還真想贏,豈能如你所願?」
謝昉說完,便是一臉的嚴肅,落子格外認真起來。
只是謝昉面色越來越難看,圍棋之道,人們常常喜歡去說那些反敗為勝的翻盤事情,但是圍棋之道,往往又極其少見翻盤之事。圍棋是步步為營的遊戲,也是步步為贏的遊戲。
有一定水平的對弈,棋局但凡進入中後期,局勢只要稍微明朗了,當真就明朗了,鮮少有翻盤的事情。那些故事裡一招棋子,翻轉乾坤,實際對弈之中,當真是少見的,甚至是見不到的。
如此說來,圍棋好似也少了許多樂趣。其實圍棋主要的樂趣,還是在於布局之上,圍棋的樂趣在於智慧的前瞻性,享受的就是對於未來的鋪墊與計算。當然,那步步的爭奪,細節上的成敗,也是樂趣無窮,樂趣在於對手用盡渾身解數,還是逃不出自己手掌心的快感。
步步為營,也就對應著一步錯步步錯,也就對應著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謝昉一著不慎了,最終只能嘆氣:「文遠啊……」
謝昉興許還有許多誇讚,都在不言之中,這個年輕的書生,實在不凡。
再擺一局,爭奪之下,謝昉再也沒有了多言,唯有一句:「戶部度支之事,老夫也不甚了解,不過文遠是縝密之人,老夫也就不多言叮囑了。」
徐傑只是點點頭,一國之財政,何其複雜?不說如何做好調度,就是其中所有的加減法,也是極其繁瑣複雜的運算。財政好似是數學問題,其實遠遠不是數學問題。
徐傑也不敢妄自託大,徐傑唯一要說的,就是預算決算的制度,徐傑還能說出一二三,或者也能說清楚一個基本的框架。從各衙門做預算開始,到審核預算,再到統一預算定奪,以及收入與支出的統一考量,哪裡需要增加,增加的預算做什麼,哪裡需要削減,削減的理由是什麼。再到款項撥付的方式與步驟,以及最後決算的審核。還要準備臨時調度備用的資金。
這麼一套流程,實在太過繁瑣,實行起來也是一項重大的政治改革。也並非說朝廷沒有預算審核制度,只是太過破碎,太過簡單,並沒有形成真正國家層面的制度。
寅時要花一點錢,卯時又要支出一筆。沒錢了就想方設法去弄,有錢了就大手大腳去花,也是國家不穩定的根源所在。
徐傑寫這兩篇策論的時候,並未想到這件事情真要拿到皇帝面前去說,所以策論多偏向於理論,或者也有一些紙上談兵的意味,只為突出自己的觀點先進,也為自己考試過關。與實際操作上,區別還有不少,真要到皇帝面前說實際的事情,也由不得徐傑一通洋洋洒洒,否則必然要出笑話。
兩人幾局棋罷,徐傑贏了一局,也是心情極好。謝昉本來準備與徐傑深談一番,教導徐傑明日該如何奏對,甚至與徐傑預演一番,先找出徐傑話語之中的錯漏與不切實際的地方,免得徐傑面聖之時成了一個侃侃而紙上談兵之輩。倒是交流幾句之後,謝昉便也放心下來,心思反倒都放在了下棋之上。
也不能怪謝昉多想,有才之人極多,議論朝政的人也不少,口中說著這處當這麼改才合理,那裡當那麼改才有效。話語說出,卻從來不去想說出來的對策該如何實現?該如何操作!
這般的人,謝昉見了太多,也多是年輕人的意氣風發,謝昉也怕徐傑有這麼一番意氣風發,到時候被皇帝問得啞口無言。
就如兵事改革,徐傑說流民為兵不妥,致使軍心渙散,此事要改革。皇帝若是問徐傑,那怎麼改革?
徐傑若是大手一揮,答裁撤之,還引經據典來一句「兵不貴多而貴精」。
皇帝只需要問一句:「裁撤之後怎麼辦?如何安置?」
自謀生路?時代有別,這個時代讓當兵的去自謀生路,打工沒有工廠,生意沒有本錢,幹活沒有手藝,就算是去當佃戶,也是一個蘿蔔一個坑,短時間內哪裡多得出這麼多的田地讓人租種?
賣身為奴?且不說有沒有這麼多人去買這些看起來就不那麼老實的軍漢回家為奴,即便有人要買,又有幾個人願意賣身為奴?
最後,山林里盜匪忽然多起來了,劫掠鄉里、殺人放火的多起來了,興許就有人造反了。
好在徐傑,真有一些深思熟慮。先裁撤那些關係戶,不幹活的。再嚴格名冊與空餉空額,再確保糧餉的足額到人,之後的事情,再一步步來。
即便是這幾樣事情,想要實行起來,也不是那麼簡單。也足夠徐傑想破腦袋。上有政策,下必有對策,何其艱難。
第二日御書房,皇帝當面,依舊咳嗽連連。
這一次進宮,再也沒有人作陪了,謝昉沒來,歐陽正也沒有來。徐傑一人入宮面聖。
皇帝當面所言,不過問兩件事,一件事就是徐傑策論所言之策,另外一件事情就是其中可行性,以及怎麼去做。
徐傑不斷作答,答得口乾舌燥不止。
老皇帝連連點頭,也在沉思,口中卻誇了一句:「歐陽正教了個好學生。」
徐傑只是拱手。
老皇帝夏乾開口又問:「誰人為冗?」
老皇帝一語中的,問的就是怎麼分辨誰是那冗兵冗餘冗將,這才是問題的關鍵,說要裁撤冗兵冗餘冗將,其中自然是有好處的,也能安定人心,那些坐在家裡拿錢的人沒有了,幹活的人才會心理平衡。
但是怎麼分辨這些人?誰去分辨這些人呢?這才是問題關鍵。
這個問題實在為難,到得實際情況上,關係戶靠的就是關係,打不破這些關係的保護,怎麼可能做成這件事?
徐傑也想,皺著眉頭想。
便聽老皇帝夏乾又問:「空額空餉,如何查證?」
徐傑還是在想,並未立馬答話。
老皇帝夏乾嘆了一口氣,看著徐傑不答話的樣子,擺擺手說道:「你已身為舉子,春闈在即,當好好備考,如此才能為朝廷所用。今日就到這裡吧,以後再談,你便先回去備考吧。」
夏乾四十歲才登基,登基之後也與歐陽正意氣風發一段時間,也自己真正做過事。更明白許多道理,治國之道,不在策如何高明,而是在這些策如何實施。歷朝歷代,開國有盛世,在於國家初建,上下一心,朝廷威勢正隆。天長日久,就慢慢不是那麼回事了。
老皇帝夏乾對於徐傑的奏對,顯然是滿意的,大概也知道其中的困難,不是這個年少的徐傑能一人一言解決的。
徐傑聽得老皇帝讓他回去,卻並沒有動身。
老皇帝已然起身,見得徐傑未動,開口問道:「你還有何事要奏?」
徐傑並非沒有解決之策,只是這辦法徐傑剛才還在考慮要不要直接說出來。此時皇帝再問,徐傑定了定心,往前走了兩步,開口說道:「陛下,學生有一策,可解決此事。」
老皇帝聞言一愣,便是老皇帝自己都覺得難以解決,徐傑卻說有辦法解決,老皇帝雙眼精光一閃,便也不坐了,只是開口道:「且說來聽聽。」
徐傑聞言點頭,深吸一口氣,答道:「陛下,自古法不容情,當重典而治。」
老皇帝剛才還有一些欣喜,以為徐傑有什麼驚世駭俗的高明手段,此時聽得徐傑之語,笑了笑道:「法不容情啊,可惜有人容情!罷了罷了,便說到此。」
冗兵冗將,看起來是勛貴之事,但是其中不知有多少文官牽扯,利益問題,從來都是如此。法不容情人容情,就是這個道理,若是隨便就解決了,皇帝還用來問徐傑?
徐傑卻是不罷休,又道:「問題癥結,只在執法而已。」
老皇帝聽到這一句,面色又嚴正幾分,問道:「執法?大理寺?刑部?御史台?」
徐傑搖搖頭:「陛下,大理寺、刑部、御史台。皆是拿筆執法的衙門,陛下需要拿刀執法的衙門。如此,萬事皆可事半功倍。」
老皇帝這回是聽懂了,拿刀執法,說起來簡單,做起來何其難?老皇帝笑問一句:「拿刀執法?衙門差役沒有刀乎?」
徐傑心中想的哪裡是這些,便是又道:「刑與法,若上到勛貴與士大夫,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唯有筆也!」
老皇帝聽得有些樂了,覺得徐傑當真是幼稚,又問道:「朝廷靠的誰?朕又靠誰治國?把刀架在滿朝文武身上?徐文遠?你此語,不知歐陽正與謝昉聽來是何想法。」
老皇帝知道徐傑說的是什麼,只是覺得有些可笑。即便皇帝有這個想法,要用刀來恐嚇文武官員不得違法亂紀,皇帝也做不到這件事情,滿朝文武豈能讓皇帝做這件事情?滿朝文武無人支持這件事,皇帝怎麼可能做得成?
皇帝又讓何人來做這件事情?誰人又願意做這件事情?
徐傑還是一臉嚴正,只道:「陛下,此法可行,關鍵是看怎麼行,就看如何讓人自己把刀懸在頭上。」
老皇帝聽到這裡,笑意一止,竟然走到了書案之前,咳嗽幾聲之後,老皇帝也顧不得那麼多,急忙開口問道:「當真有讓人自願入轂之法?當真能把刀懸在滿朝文武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