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做自己的英雄
海到盡頭天作岸,山登絕巔我為峰。
一個白衣少年站在雪山之巔,閉目收心。
山風大作,吹得白衫獵獵作響。
少年猛吸一口氣,又輕呼了出去。右手握拳緩緩抬升於胸際懸停,左手握拳收於腹部。
少年猛然睜開了眼晴,右腳往右側微微一移,帶起一片陳年積雪,左腳往後微跨,擺出拳架,就此打起拳來。
天上大雪紛紛,白衣少年在雪中緩緩起舞,宛若驚鴻,翩若遊龍。
少年收拳,出拳,一遍一遍,競無半點累態。
這一套拳簡單至極,打來打去總共也就五個姿勢,但少年卻沒有半句怨言,或是煩躁。隻是收拳,出拳,拳拳破空,拳拳生風。
一些閃避不及的雪花被勁風震散,飄落在地。又有一些雪花從少年開始出拳之時,沒來得及落地,等到少年收拳站定之後,依舊沒有落地。
少年站定,雙拳成掌,深吸一口氣,於胸際緩緩往下虛壓,胸腹內的那一口濁氣也隨著手掌的虛壓輕輕吐出。
冬落睜開了眼晴,看著眼前紛紛揚揚的雪花,目中無喜無悲。
他在這座雪山之巔已經站了三天三夜,依舊沒有找到登塔的路,也沒有找到出塔的路。
他似乎已經到了那種山窮水盡,上天無門,入地無路的境地了,但他依舊還在找路。
他即沒有前進一步,也沒有後退一步,世人認為的沒路了,其實大多都還是有路可走的。
沒有前路,也有退路。
沒有退路,還有死路。
如果連死路一條都沒有了,那才叫真正的沒有路可走了。
冬落輕歎一聲,此刻的他站在一個不上不下的位置,登塔要往高處走,出塔要往低處走。
可是高外沒有路,低處貌似也沒有路。
此刻的他比之前任何時刻都希望那道問他心的聲音響起,或者幹脆一步跨出,便是碧海藍天,一覺醒來,便是綠水青山。
甚至,他也希望在深潭處遇到的黑衣老者葉無敵,便是此塔此層的問心之人,可是他不是。
好多問題都沒來得及問,那個老前輩就走了。
雖然問了那個老前輩也不一定會說,可萬一那個老前輩要是說了呢!
要知道,修者最怕的是那個萬一,最期待的也是那一個萬一。
有些路隻能自己一個人走,可是有的路還是需要別人來指點一二的。不然為何修道之人都想拜入那些大宗門,拜那些大修士為師。就連那些山澤野修去做什麽家族供奉還要挑一些個有權有勢的大家族。
還不是因為修行路上有名師指點一二,可以少走很多很多彎路。還不是因為那些大家族可以為那些山澤野修提供大量的修行資源,可以幫他們一點一點的堆境界。
冬落捏了一個雪球,助跑一陣後便直接往山下扔了去。
這是他最近這段最喜歡做的事之一,樂此不疲。
好像有時候男人的快樂就是那麽簡單。
簡單到有點不可理喻。
一道透明身影出現在他的身後,他卻渾然不覺,仍在開心的扔著雪球。
“怎麽?不羨慕那些身後有大家族大宗門的人了?”那道透明身影輕笑道。
冬落聽到聲音,回頭看了一眼,一個透明人,還有些眼熟,實在想不起來在那見過,索性也就懶得想了,反正又是一個打不過的人。
冬落悄悄看了一眼山崖,好了,死路有了,可以試試看有沒有退路吧!
冬落搓了搓有些通紅的手心,“有啥好羨慕的,俺爹說了,即要吃得了自個兒的苦,也要享得了自個兒的福,更要見得別人的好。你一天天羨慕這個,羨慕那個的,小心連自己身邊僅剩的那一點福也沒了。到時候虧的還不是你自個兒。你就老實說吧!你是不是這層塔對我的問心之人?是的話,有什麽大招都放出來吧!”
透明身影認真的想著眼前少年說的前半句話,內心不由的讚歎了幾句。但對少年的後半句話搖了搖頭。
冬落歎息了一聲,“原來不是啊!”
透明身影問道:“你就很想我是你的問心之人嗎?”
冬落點了點頭,“當然想啊!若你是我的問心之人,我不但不用擔心被你一不開心,就像摁死一隻小螞蟻一樣,把我摁死了。我還可以看到前路,也可以看到退路。”
冬落往山崖邊挪了挪,有些頭疼的說道:“那像現在,隻能站在死路的邊上,往退路上拚命的挪。”
透明身影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可是你再挪,就挪到死路上去了。”
冬落繼續往山崖邊挪去,“誰說跳下山崖就是死路了。也許不但不是死路,還是退路。若是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是前路呢!”
透明身影有些無奈,“難道你看不出我看得出你心中所想嗎?”
冬落腳步不停,他要保證在透明身影動手的一瞬間,他就要跳下山崖,至於是死是活還是另一條出路。
那就隻有天曉得了。
不,隻有塔曉得了。
冬落答道:“我當然看得出你看得出我心中所想啊!難道你沒看出來我為了不讓你看出我心中想什麽。我已經什麽也沒有想了嗎。”
從透明身影說的第一句話冬落就猜出來了,他可以看到自己心中想什麽。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做好了應對之策了。
隻是管不管用,先用了再說吧!
透明身影微微一笑,冬落從他的笑容之後還可以看到一片雪花在旋轉著飄落。
這個笑容,很冷。
透明身影往前踏了一步,冬落就像一隻受驚的鳥一樣,一步跨出三步遠,直接站在了山崖邊。
山風吹來,白衣少年,搖搖晃晃。
透明身影哈哈大笑,“誰說你什麽也不想的,你不是還挺想活的嘛!”
冬落臉色有些難看。
透明身影對他招了招手道:“過來吧!這邊是前路。再往後可就真的是死路了。”
冬落有些疑惑的說道:“真的?”
透明身影有些惱了,“你過不過來?”
冬落苦著一張小臉,極不情願的走了過來。
跳山崖,必死無疑。走過去,還有一線生機。
從小到大,似乎冬落都在追尋那一線生機而行。
透明身影哈哈大笑,“才當了幾天的修者,這山澤野修當得已經是得心應手了,看起來也有模有樣了,不錯,不錯。”
冬落剛想隨口拍一句都是前輩教得好,可是一想這好像這不是什麽好話,所以一出口就變成了都是前輩太抬舉小子了。
透明身影神色有些古怪,探手一揮,漫天的風雪便靜止了下來。一套冰雪凝聚而成的桌椅便出現在了二人的中間。
透明身影率先落座,“把你芥子物中最好的酒拿出來。”
冬落默默的遞上了一壺洛陽城的杜康酒,一塊下品靈石一壺的。
“不是這壺。”
冬落忍著肉痛,又從芥子物中取出一壺比之前還要好的酒水來,十塊下品靈石一壺。
“你可別把我當葉無敵那個瘋子打發啊!”
冬落以為眼前的人能看穿他心中想的什麽,連忙擺手有些焦急的說道:“前輩,真的沒有了,這就是我最好的一壺酒了。”
透明身影一把抓過十塊下品靈石的那壺酒,喝了一口道:“還真詐出一壺真正的好酒來。怎麽有些小開心。”
冬落額頭直冒黑線。
透明身影閉上眼晴回味了一下酒香,“想什麽呢!真當讀心術是路邊的大白菜啊!想用就用啊!很耗神魂之力的好吧!要是我再多用幾次,可就不需要這天道抹殺,我自己就要消散在風中咯!”
冬落表情有些疑惑,但內心卻有些忐忑的問道:“前輩,你所謂的神魂狀態,是不是們這些凡夫俗子的眼中的……鬼物啊?”
透明身影吐了一口老酒,還從來沒有誰說過自己是……鬼物。
透明聲音有些心疼的看了一眼那口被他噴出去的老酒,猶豫了一會兒之後狠狠的瞪了一眼正滿臉期待的看著自己的冬落,“信不信我現在就讓你變成鬼?”
冬落這個時候似乎不再害怕眼前這道透明的身影了,“前輩,你說這個世間真的有鬼嗎?”
透明身影有些好奇的問道:“怎麽?是自己怕死,想著在這龍門秘境內死後還可以變成鬼?”
冬落的臉越湊越近,好似已經完全忘記了什麽叫害怕,“你就說有沒有嘛!”
透明身影點了點頭,有些了然了,“看來是希望別人死後可以變成鬼了。鬼是真到有的,並不是坊間傳聞,不過,並不是誰死後都可以變成鬼。很多人死了就死了,靈魂進了陰司地府就再也出不來了。”
冬落的眼晴裏好像放著光,“世間有鬼就好,有鬼就好啊!”
冬落起身對著透明身影鄭重一禮,“多謝前輩解惑。”
透明身影擺了擺手道:“這麽點小問題,可當不起你如此鄭重一禮。”
冬落鄭重的說道:“問題不在大小,也不在多寡,前輩即然讓我問,也願意解答,我也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答案,那前輩就當得起小子這一禮。”
透明身影點了點頭,理是這個理。
世間人就是那麽奇怪,無論大問題,小問題,有的想問,有的又不想說。有的問了,有些說了,卻往往都是一些詞大達意,言不由衷之語。
大多人在麵對別人的問題之時,若非親朋好友,大多都是打著留一手的準備的。就連那師父徒弟的行話裏也有那麽一句“教會徒弟,餓死師父”的行話。
這話固然不全對,但道理還是有那麽一些的,隻是不大而已。
所以,冬落對每一個能讓他提問,又能解答他的問題的人,都很敬重。
透明身影搖了搖已經空了的酒壺,又拿過那壺一塊下品靈石的酒,打開泥封道:“我因你而來。”
“你因我而來?”
冬落有些疑惑了,因你而來與為你而來,不過一字之別。可千萬別小看這一字之別,在修者的世界裏,文字是有力量的,一句話一字之別,其中的意思可就差著十萬八千裏了。也難怪冬落想不明白。
透明身影點了點頭道:“我是你在墨家廣場上拚的那個雕像之人。那雕像算是我的一具神軀吧!隻不過因為一些事毀了,我也沒有精力與時間前來重塑神軀,所以導致我的神魂不能入內,但因為你幫我的神軀拚好了,我感應到了,就分出了一縷神魂前來,所以我說我因你而來,一點也不錯。”
冬落認真的看了透明身影兩眼,難怪一開始見的時候有些眼熟,原來如此,隻是之前廣場上那巨大的雕像年久失修,被腐蝕得已經看不太清麵容了。
而之前在山下房屋裏看到那一幅幅畫像,也因為畫得太抽象,所以他一開始真沒有認出眼前的人是誰。
如
今一認出來之後,他整個人心情就有些不好了,突然又想往那條死路上走了。
透明身影看了冬落一眼道:“別自尋死路啊!你放心,你拿的那些東西,你即然能拿到,我即然讓你拿,那說明他們就該是你的。”
冬落輕出了一口氣,“謝前輩。”
他看著透明身影酒壺裏的酒不多了,趕忙又拿出一壺來放在冰雪長桌上。
透明身影繼續說道:“你在這個塔內經曆的一切,與別人不一樣,因為你的是我安排的。包括那兩次問心,包括你遇見葉無敵,其實都在我的預料之中,都在我的推動之中。隻不過你不知道罷了。”
透明身影繼續說道:“整件事真的就隻有你不知道,我知道,葉無敵應該也知道,隻是他不說破。其實你在這塔內最最危險的一次,不是那兩次問心,也不是那幾次被一群妖獸追殺,而是你與葉無敵相處的那一段時間,那才是你在這座塔內最大的生死危機所在,不過,你最後活了下來你很不錯。”
冬落的額頭也不知道第幾次直冒黑線了,原來一切都是眼前這個鬼物搞的鬼。
冬落很想一巴掌拍在眼前這個透明身影的身上,但想想可能這透明身影隨便回他一巴掌,就能讓他變成鬼,他隻好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透明身影拿起第三壺酒,嗤笑一聲道:“好像這幾次磨礪下來,是你賺得更多,你別得了便宜還不記好。”
冬落連忙搖頭道:“記好的,記好的,小子心中一直記著前輩的好了。小子知道這是前輩為了老驗小子,為了磨礪小子才精心布的局……”
透明身影直接打斷了還想說過不停的冬落,“馬屁你就不要拍了,我已經聽得很多了,我今天來見你,是要跟你斬斷一些東西的。”
透明身影從虛空中一抓,一個木盒瞬間出現在他的手中,看著木盒他有些眼熟之感。
這木盒便是他在秘藏外看到的那一個想拿卻拿不到的木盒。
透明身影將這個木盒輕輕往冬落身邊一推,“你能來我墨家秘境,便是因為它,如今,你拿著他就離開吧!出了這座塔之後,你與我墨家的那一份緣就此斷了。”
冬落聽得雲裏霧裏,如墜迷霧,什麽也沒有聽懂。
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敢問。
不知道,不敢問,那就多聽好了。
冬落伸手就想去打開那個盒子,隻是他的手才剛碰到盒子,就有另一隻手壓在了盒子上,“等你出了這座塔再打開這個盒子。”
冬落依言收回了手。
透明身影問道:“還記得你上山之時,山上牌坊上寫的那四個字嗎?”
“兼愛非攻。”
“記住這四個字,你那個身懷食牛之氣,四海之心的朋友說得沒有錯,這四個字是出塔的關鍵,可是如今你出塔就沒這麽講究了,不過我還是希望你別出了這塔就把這四個字忘得一幹二淨。”
“好好領悟一下這四個字,對你隻有利絕無害,至少在你還沒有成長到我現在本體所在的那個高度之時,對你更是百利而無一害。”
冬落不自覺的坐正了身體,認認真真的聽著了透明身影說的每一字每一句。
“該說的我都說了。是聽了就忘,還是牢記於心,我墨家之人,從不強求。”透明身影看向冬落道:“接下來我們說一些題外話吧!你覺得這個人間怎麽樣?”
冬落搖了搖頭。
不知道怎麽說,不知道說什麽。
透明身影沒有說話,似乎一定要冬落給出一個答案。
冬落想了想後答道:“我還未見過完整的人間,又怎知這人間怎樣?”
透明身影點點頭,“所以你才要多讀一些書,多走一些路,多認識一些人,多聽聽那些你的道理以外的其它的道理,多看看那些你眼前風景以外的其它風景,你的路還很長很長,有些你認為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做著做著就做到了。你認為是不可能走到的地方,走著走著就走到了。”
“你在座塔內看到的一切,見到的一切,做的一切,都直指你的本心,我看得出來,你心有淩雲誌,隻是久在攀籠裏。你什麽時候複得返自然,你什麽時候便能飛出塵網中。”
冬落神色嚴肅的說道:“那請問前輩,我要做什麽?怎麽做?才能複得反自然。”
“做自己的英雄。”
冬落剛想繼續問,眼前的透明身影似乎有些意興闌珊了,大袖一揮,冬落就從雪山之巔消失了。
冬落剛一消失,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突然出現。
透明身影將壺內最後一口酒喝盡,“墨甲,等此間事了,你就帶著淩雲替我再去看看這大好人間吧!去看看這人間有沒有變得更好。去看看這人間是不是我墨家所期待的那個人間。”
淩雲的眼中似乎有淚,可是卻無淚可留。
墨甲神色也有些不忍,可是他也無淚可留。
透明身影從腳底開始緩緩消散,“小淩雲,我們有一天還會再見的。你可是巨子我最心疼的靈寶啊!”
淩雲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那怕沒有眼淚,但卻有傷悲。
透明身影微笑著說了他留在這間最後一句話,便消散在了風中,化做滿天的風雪包裹著兩個孤獨的身影。
透明身影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英雄。”
這句話的意思黑甲懂,淩雲也懂。
可能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了的冬落也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