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零章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越往北走,天地越發的寂寥浩大。
冷冽的氣息自無盡的蒼茫中鋪天蓋地的壓來,壓在一匹老馬消瘦的脊梁上。
越往北走,雪念慈變得越發沉默,除了每日教授二黑三黑他們必要的功課外,大多都窩在馬車內看書,白天看,晚上也看,天晴看,天陰也看。
為此,冬落沒有少說他,說什麽你光在車廂裏讀書能讀出一朵花來啊!要多出來看看這美好的世界,看看遼闊的原野,藍天白雲綠水青山。
可是雪念慈依舊是我行我素,隻有在冬落說的時候才會出來透透氣。
雪念慈看書之餘,偶爾也寫書。
至於寫了些什麽,冬落不知道,二黑三黑他們就更加不知道了。
又是一天功課結束,生無可戀的三黑像打了雞血一樣,整個人立即精神了起來,飛快的竄出馬車,張開雙手,猛吸了一口氣,回歸了天地的懷抱。
與亢奮的三黑相比,二黑就顯得安寧了許多,慢慢的收書,慢慢的起身。
雪念慈聲音溫和的說道:“小晚,你留一下。我有點事與你說。”
寬闊的車廂內,二黑正襟危坐,端坐於雪念慈身前。
雪念慈輕聲道:“放輕鬆些,現在我不是先生,你也不是弟子,我們是朋友。”
二黑點了點頭,但依舊是正襟危坐,不為所動。
雪念慈有些懷念的說道:“我的先生曾經與我說過,一個院子裏有銀杏樹,也有柿子樹,而沒有讓銀杏樹成為柿子樹,更沒有讓柿子樹成為銀杏樹。而是讓銀杏樹努力成為銀杏樹,讓柿子樹成為柿子樹。這是天性如此,也是天道使然。但也正因為如此,山河才不著一色,天下才百花盛開,世間才萬物生發,有柿子樹,有銀杏樹,更有天下萬物。”
冬向晚聽得雲裏霧裏,脆生生的說道:“念慈哥哥,我聽得懂你說的話,但我聽不懂你話裏的意思。”
雪念慈輕笑道:“一開始我也聽不懂先生話裏的意思,後來啊!當我見過了山河,看過了百花,走進了世間萬物,才真正懂得先生這句話裏的意思。”
冬向晚徹耳傾聽。
雪念慈繼說道:“銀杏樹有成為銀杏樹的潛質,柿子樹有成為柿子樹的潛質,這是天性。先生跟我說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讓我不要壓抑自己的天性,不要試圖讓一棵銀杏樹成為柿子樹,也不要讓柿子樹成為一棵銀杏樹。”
冬向晚坐在一張小馬紮上,有些不自在的扭動了一下身體。
小女孩捏了捏衣角,似乎有一種心裏的小秘密被拆穿的感覺,整個人的神態都有些不自然了。
雪念慈輕輕的敲擊著輪椅的扶手,“什麽年紀就該做什麽年紀該做的事,是孩童,就該巷裏巷外,瘋跑肆意,三兩孩童,哪怕是蹲
在地上看上一整天的螞蟻,這也是孩童該有的樣子。沒有必要故做成熟,那是成年人該做的事。”
小女孩神色有些躲閃的說道:“念慈哥哥,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是書上不是有句話是這麽說的嗎?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既然人在這江湖之中,是大哥的小妹,我就不能讓大哥獨自去承受這江湖的風雨。小寒還小,他過得像個孩童就行了。至於我,也就無所謂了。在我還沒有化形成人的時候,我就明白一個道理,想要得到更多,就要付出更多。”
“大哥在入龍門秘境的時候,其實我們都知道他多半是回不來了,這一別多半就是永別了。可是大哥他背負的那些東西呢!那些仇恨呢!不會因為大哥的死亡而消散,隻會因為大哥的死亡而加重。在來洛陽城之前,大哥就與大黑說過,如果他死在了洛陽城,就讓他帶著我們找一個安寧的地方好了好活著,如果有機會就替他去看看他的爹娘,如果沒有,那就好好活著。”
“大哥進龍門秘境之後,你也看得到,大黑修行有多刻苦,他之所以如此刻苦,就是想著有一天能夠帶著大哥,帶著我們回到故土,去將當初的仇恨一筆一筆的清算。”
雪念慈眯著眼睛說道:“可是,冬落他已經活著回來了啊!你就不用再壓抑自己的天性了,不用再故做成熟了。三黑這裏,在修行上你可以督促一下,但天性這方麵,你就不要再多操心了,你壓著他,他雖然不敢,當然也不會反抗,但他心中難免還是有一些嗝應的。”
小女孩苦澀一笑,“大哥雖然已經回來了,可是我已經習慣了啊!我也沒有覺得現在沒有什麽不好的。想必三黑差不多也已經習慣了吧!”
雪念慈微微一笑,“習慣這種東西,還真是可怕啊!可習慣也有好壞之分。”
小女孩搖了搖頭,“念慈哥哥,你我即是先生弟子,也是哥哥妹妹,我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雪念慈盯著二黑的眼晴裏充滿了笑意,“如果我說不當講,那你會不會繼續講?”
小女孩斬釘截鐵道:“會。”
雪念慈攤開雙手,聳了聳肩道:“既然你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你我既是先生弟子,也是哥哥妹妹,那你講吧!隻要是你說的,我都聽著,我也都記著。”
小女孩站起身說道:“替我保密。就讓大哥一直覺得我是心性如此,天性使然,而不是故做成熟吧!他沒有從龍門秘境活著出來,他的仇恨也是我們的仇恨。他從龍門秘境活著出來了,他的仇恨也是我們的仇恨。”
小女孩起身便欲離開馬車車廂。
“先不要急著走。”雪念慈招了招手道:“你覺得是我了解你多一些,還是冬落他了解你多一些?
你覺得是我聰明一些,還是他聰明一些?”
小女孩停了下來,靜靜的等著雪念慈的下文。
至於在誰了解他多一些這事上,還有誰聰明一些的事上,答案是肯定的。
雪念慈聰明是不假,可是卻不是最聰明。
雪念慈接著說道:“你心中有答案,我心中也有答案,你覺得連我都看得出來的問題,他會看不出來嗎?我能看懂人心,但他卻可以看透人心。”
小女孩整個人如著雷擊一般,呆立當場。
這事她還真沒有認真想過,如今雪念慈說了出來,她仔細的想了想後,好像還真是這樣。
小女孩突然有些急了,“念慈哥哥,那我該怎麽辦?”
雪念慈搖了搖頭道:“什麽都不要做,順其自然就好。我今天與你說這些話隻是想告訴你,不要因為仇恨,或者是想幫冬落,大黑他們減輕一些壓力,而壓抑自己的天性,年紀輕輕的,就讓自己做不成自己了。”
“你要時刻謹記,你現在是一個人,你以後也要時到把自己當一個人看,而人,即修心也修力。修心重於修力。”
小女孩對著雪念慈鄭重一禮之後,退出了車廂。
雪念慈微笑著目送小女孩走出車廂,至於今天與她說的話,她記住了幾分,記下了幾分,過了今天之後,又能實際應用幾分。那都不重要。
隻要有他雪念慈在一天,無論是大黑,二黑,還是三黑,在修心一事上就不會出一點問題。
雪念慈輕輕的敲擊著手中的一冊書卷,內心自語道:“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那麽這些年的書不就白讀了嗎?”
雪念慈身前的書桌上,一方古樸的鎮紙中金光一閃,爬出一個金身小人來。
金身小人先是將書桌上來自於四美齋的雲紋紙鋪平,然後抱著一塊與他齊高的鬆煙墨放在硯台之上磨了起來。
雪念慈目不轉晴的盯著金身小人,眼裏充滿了笑意。
研完磨之後,金身小人又扛起一支毛筆遞到了雪念慈的身前,等到雪念慈拿起毛筆之後,便歡快的跑到雲紋紙的另一邊,用瘦小的身軀死死的壓著紙麵。
雪念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在雲紋紙上寫下了八個字。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他看出來了,二黑雖然是一隻貓,但她的心中卻有一隻猛虎,而且她從未壓製過那隻猛虎,反而任其肆虐。
二黑壓抑自己的天性這件事,他早就看出來了,可是他為什麽偏要挑在今天來說,便是今天她心中的那頭猛虎已經有了抬頭的跡象。
人有人性,神有神性,獸自然也有獸性。
二黑是妖獸化形成人,有其獸性的一麵自然也有其人性的一麵。在今天之前,她心中的人性還是要大於獸性的,在今天之
後,那一切就不好說了。
這樣下去,二黑必然會被其獸性的一麵所控製,成為一個隻知道報仇的殺戮機器,而沒有半點人性可言。這種情況就好比是武夫
修行,走火入魔一般,往往結局都不會好。
雪念慈也知道他今天說的這些,對二黑而言作用不大。雪念慈微微一笑,許多道理不是一次兩次就可以說盡的。那些真正的大道理都是由一個一個的小道理組成,而那些小道理,自從二黑三黑化形為人之際,他教授他們功課之時,都在潛移默化之中被他以潤物細無聲的手段悄悄種下去了。
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雪念慈現在的所做所為就好比是在二黑的心中種下了一棵薔薇。
雖然那一棵薔薇到現在還沒有生根發芽,還沒有繁花盛開,可是種子種下了,接下來就是生長的過程了。
而生長的過程呢!
雪念慈透過細碎的陽光穿過花影重疊的車窗,看向窗外遼闊的世界。
馬車緩慢的駛過兩旁平整的原野。原野中的冬小麥一片碧綠。
雪念慈心情舒暢的笑了笑。
而生長的過程呢!
生長的過程就像這窗外的冬小麥一樣,不見其長,但有所增。
也像馬車這磨損的車輪不般,不見其損,日有所虧。
更像是這腳下的路。
雪念慈收回了看向遠方的遠的目光,自嘲的笑了笑,“明明自己都身處於黑暗之中,卻總想著給別人帶來光明。”
雪念慈隨手打開了一本書,自書的扉頁中有一朵薔薇花緩緩生長。不多一會兒,便長成了大大的一株。
雪念慈低頭嗅了嗅,神色陶醉。
他真的從書中讀出了一朵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