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六章從心所欲,不逾矩
繡春江彎延曲折,從北向南再偏向東,在神州大陸上急速的流逝而過,最後在芒山衝刷出了一個巨大的回旋區域。
水流在這裏變得平緩、寂靜、幽深,來自於芒山山根的山精,繡春江水脈的水粹在這裏匯集,形成一片霧靄。
大雪覆蓋下的芒山一片雪白,一棵棵撐著碩大雪團的大樹像是市井坊井最受孩童喜歡的綿花糖一樣,孤零零的佇立在芒山之巔。
繡春江水神娘娘楊彩雲站在繡春江水麵上,時而抬頭看看天,時而抬頭看看遠山,時而抬頭看看水中的倒影。
在她的身周有無數條色彩斑斕的小魚時而躍出水麵,環繞在她的身側,時而潛入水底,急速遠去,又在遠方躍出水麵。
水神娘娘信步而走,遠山之中時不時傳來一兩聲猿猱的低吼聲,雪團砸落在地的沉悶聲。
水神娘娘走到岸邊,在一塊青石上坐了下來,目光渙散的看著遠方。
而遠方的遠除了雪,就隻有雪白一片。
天上的雪無聲的跌落,就像思念一樣,無聲。雪有重量,思念也有。重到一點一點的積累在一起,就可以輕而易舉的壓斷千年的林木,滔滔的江水,以及一個女子不堪重負的脊梁。
一片片飄落的雪花落在水神娘娘的眉間心上,白了頭,白了眉,白了臉龐,不一會兒就隻剩下一個與山與水相融的雪人亙古不變的坐在繡春江邊。
除了雪花還在無聲的飄落,天地在這一刻寂靜的像一幅畫。那一道雪中的身影好像以這個姿態坐了很久,又好像才坐了片刻。
那道身影抖落了一身的風雪,站起身,回望了一下四野,空無一人。
水神娘娘輕歎了一聲,起身往繡春江走去,與此同時,繡春江中有一道身穿白衫的儒士向她行來。
水神娘娘停下身,微微躬身道:“繡春江水神見過儒家聖人。”
說完之後,水神娘娘沉聲道:“楊彩雲謝聖人救命之恩。”
前一句繡春江水神是敬畏這天地間的大規矩,後一句楊彩雲則是為了報恩。
水神娘娘剛想下跪,白袍儒士一抬手,水神娘娘便靜止於水麵上不動了。
白袍儒士溫聲道:“楊神君,你是一條入海大瀆的江河正神,怎可向人下跪,你這不是要斷自家的香火,折繡春江的氣數嗎?”
水神娘娘剛想說話,白袍儒士擺了擺手,笑道:“我救你,是為了我那瘋瘋癲癲的學生,我不想等他得道之後,卻仍覺這人間無趣。你不需要謝我,要謝也是他來謝我,他要謝我救了你,沒讓你金身崩碎,沒讓你成為這繡春江內無家可歸的水鬼。不然他這一生都不會安寧的。”
白袍儒士站在江麵上,笑望著此刻隻是一個黯然神傷女子,而不是這一江的江水
正神楊彩雲。
水神娘娘楊彩雲慘然一笑,“還請聖人為我解惑,我這麽做,究竟……錯了嗎?”
問出這句話,楊彩雲就後悔了。這天地規矩在此,那有什麽對錯可言。
白袍儒士搖了搖頭,“你沒有錯,我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眾生百態,還從來沒有聽說過,愛一個人有錯。”
水神娘娘突然間潸然淚下,一顆顆眼淚跌落在繡春江中,劈劈啪啪,滴滴答答,像一顆顆晶瑩的珍珠。
有這句話就夠了,沒有錯就夠了,那麽這麽多年的等待都值了。
白袍儒士雙手負後,仙風道骨,一步步朝著繡春江下遊走去。
白袍儒士正是在姚家形勝之地桃花塢內種桃摘花換酒喝的姚至。
姚至背負著雙手,步履緩慢,“吾師曾言‘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人生天地間,規矩,自然得講。吾師七十在這天地間就已經可以做到從心所欲了,但他依舊不逾矩。”
楊彩雲緊隨於姚至身側,洗耳恭聽,儒家聖人,口含天憲,能得聖人教化,那於山水正神而言,無異於一場天地造化。
姚至接著說道:“山水正神需斷情絕欲,這是天地規矩。是天地為了防止山水正神為滿足一己之私,而為惡山水定的規矩。可天地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山水正神不可以愛一個人,天地定此規矩的初衷是為了不讓山水正神為惡山水,而不是為了讓山水正神斷情絕欲。”
姚至偏頭看向繡春江水神,“你懂了嗎?”
楊彩雲懵懵懂懂的搖了搖頭。
姚至拍了拍額頭,生無可戀的說道:“你就當我這兩句話被繡春江的江水衝走了。”
楊彩雲愕然。
姚至深吸了一口氣道:“我的意思是說,你隻要在天地規矩內行事,你才可以做到真正的從心所欲,你就可以做到真正的從心所欲。隻要不逾矩,就可以從心所欲。”
“哢!”
雪白的天地一片血紅,一道紅色的閃電突然從天而降,自高空向姚至砸落。
姚至抬頭看了一眼天空,紅色閃電連帶著血色的雲彩便無聲的消失,天地再次恢複清明。
姚至小聲嘀咕了一句,“束手束腳。”
血色閃電出現的刹那,楊彩雲頭痛欲裂,仿佛無數具重錘砸落在他的頭顱上一般,她那具深藏於繡春江江底的金身好似要炸裂一般,直到血色閃電消失才恢複正常。
姚至伸手一指,一道金色的光芒沒入楊彩雲的金身當中,替她修補那在天威下變得破爛不堪的金身。
“這就是我為什麽不愛與你們這些蠢人說話的原因,說多了,天地不喜,說少了,你們不喜,兩麵為難。”
姚至停下身來,掏出
一塊拳頭大小金身碎片遞給楊彩雲道:“這是你之前那具金身的最後一塊碎片,我一直幫你保留至今,接下來我就要走了,帶著他一同離開,至於去哪,這你就不能知道了。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他還走不進繡春江,我做為他的先生,就替他來與你告一個別。”
姚至看著山與水衝刷而出的那一個山穀,溫聲說道:“融了這塊金身碎片之後,你就是真正的繡春江水神了,這片山穀內發生的一切,你都會忘記,從此以後,這片天地間再也沒有張藏真楊彩雲這兩個人了。”
姚至頓了頓說道:“但我還是建議你別融,融金身容易,剝金身太難。再給他一點時間,也再給自己一點時間。”
楊彩雲拿著金身碎片,呆呆的看著山穀,悵然若失。
姚至看著這個與浩大天地比起來,渺小的仿如一顆芥子的女子,輕歎了一口氣。
姚至對著瘦弱的女子鄭重一禮。
這一禮,為怯懦的弟子,也為這偉大的女子。
姚至拜下之後,繡春江上的靈氣與水運精華突然間急劇上升,勢不可擋,繡春江上上下下水神宮府廟祠內的金身神像瞬間拔高數丈,水神宮內外天降甘霖。
一地山水,聖人俯首,天地同賀。
姚至的身影瞬間便從繡春江上消失。
水神娘娘似乎並沒有察覺繡春江的異樣,隻是呆呆的站在山穀外,一連站了三天。
什麽也沒有想,什麽都想了。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三天後,女子衝著山穀大喊了數聲,便沉入了繡春江,而那片承載著太多太多的山穀也就此消失,隻餘下滔滔江水緩緩東流去。
繡春江上好似有一聲呢喃帶著酸楚輕聲響起,“時間可以衝刷一切,我與往事之間,像回聲,任何如何千回百轉,終將消失於山穀之中。”
繡春江的水位突然上漲,河道猛然拓寬,而身處於繡春江及其兩岸之人卻渾然不覺。
……
……
在遠離廣陵郡的一處山道之中,一個年老的儒士帶著兩個中年儒士,正在爬山。
老儒士回頭看了一眼廣陵郡的方向,輕歎了一口氣。
一個滿臉滄桑,目光呆滯的中年儒士麵無表情的問道:“先生因何歎氣?”
老儒士聲音平緩的說道:“因為我們離廣陵城遠了,從今往後就再也看不到繡春江了。”
中年儒士雙眼之中突然有了色彩,隻是很快就消失了。
中年儒士蹲在地上號陶大哭。
老儒士開口道:“想回去嗎?”
中年儒士帶著哭腔喃喃道:“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
老儒士目光再次落到遙遠的遠方,低聲道:“是啊!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因為等你回家的人再也不會等
了。”
“先生,我錯了嗎?”
“你沒有錯,我走過千山萬水,見過眾生百態,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不愛一個人有錯。”
中年儒士哭著哭著就暈了過去。
老儒士背過他的書箱,衝著另一個中年儒士道:“齊楠,背上你師弟,我們走。”
齊楠問道:“先生,師弟的事?”
“除了自渡,別無他法。”
齊楠問道:“先生,我們這是要去哪?”
老儒士指了指前方,“上山。”
“上山之後呢!”
“下山。”
“下山之後呢!”
“過河。”
“過河之後呢!”
“齊楠,你狗事屁事怎麽多?”
“我想問我們的目的地是哪?”
“上山。”
“我是說最後去哪?”
“上山,齊楠,你別得寸進尺啊!”
……
……
“先生,我們最後究竟是要去哪?”
“上山,上山,我要跟你說多少遍。你到底有玩沒玩?”
“先生,上山之後呢!”
……
“上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