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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1 牽絆

  隔了沒幾天,學校里也組織教師們去游泳,作為暑假集體出遊活動的一次預熱。這一回,秦歡再不敢去,大伙兒熱火朝天的報著名,有些人甚至要求攜帶家眷,就只有她在一旁看著。


  「不會游也可以去玩玩嘛。」有同事勸她。


  而她卻只是一味搖頭:「……希望你們玩得開心點。」


  等到暑假正式來臨之際,C城已經進入一年之中最炎熱的時間。


  整個城市彷彿陷入一個巨大的火爐中蒸烤,日復一日的驕陽似火,馬路都變得有點晃眼,就連路邊樹木上的綠葉都被蒸幹了水分,只餘下乾渴的脈絡,靜止在無風的空氣中。


  秦歡將大多數時間都消耗在了家裡。她怕熱,所以一味貪涼吹著空調。


  嚴悅民為此叮囑過她好多次,讓她多出門走動,她卻連換衣服都覺得麻煩。


  樓下有家影音店開張,於是她下樓抱了許多影碟回家看。從最老的卓別林默片到現代快餐式的愛情喜劇,一部接一部,時間打發得倒也很快。


  嚴悅民有時候會來同她一起看,但多半還是待在醫院裡。


  這段時間正趕上孕婦生產高峰期,科室里忙得不可開交,床位都快安排不過來了,每天照樣有一批人要求入院待產。


  偶爾過來,嚴悅民也是帶著一身疲憊,似乎連笑一笑都嫌勉強。


  秦歡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出於什麼心態,會勸他:「如果忙,那下了班就回家休息吧,不用特意過來陪我。」


  嚴悅民卻說:「沒關係。」


  他最近似乎是真的累,所以有時候跟她說話也像神不守舍,看著她的時候,神情微微恍惚。


  其實她現在也有點迷惑了,因為他們目前的關係突然變得難以界定。


  最多僅是親吻,並沒有再進一步的行動。


  她有無數條薄如蟬翼的睡裙,卻每每因為他要來,而不得不特意換上保守的家居服。


  在這樣炎熱的夏天,穿成這副樣子就連她自己都會覺得怪異,可是嚴悅民似乎毫無異議,又或許他根本沒發覺有何不妥。他攬著她看電影的時候,幽幽的光線打在他的側臉上,彷彿神情專註,而他的手指只是若有似無地劃過她的肩膀或鎖骨。


  也僅僅是這樣而已。


  偏偏正因為如此,反倒讓秦歡鬆了一口氣。


  她沒有勇氣這麼快就和一個人開啟更深入的關係。哪怕她曾經心底里十分渴望,可臨到最後關頭才發現,自己還是做不到。


  電視上,一部香港八十年代的經典武俠片已接近尾聲。嚴悅民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似乎睏倦極了。


  其實才九點多,可他的樣子竟像是隨時都能睡著。


  他已經連續值了兩晚的夜班,眼圈都是青色的,她心下不忍,不由得側頭看了看他,說:「要是困了你就先回去睡吧。」


  「不困,再陪你看一部。」他笑著說。


  下一部電影,其實是隨手揀的一片放進DVD機里。事實上,租回來的所有影碟都是秦歡在樓下隨便拿的。


  有時候摁下播放鍵,等上幾秒,電視里便會出現再熟悉不過的鏡頭,而那恰好是她鍾愛的電影,頓時就會令她充滿了欣喜和意外。


  於是每回都從影像店裡抱回一大堆來,對著店員好奇的眼神,她只是笑眯眯地解釋說:「我的口味比較雜。」其實只是因為她喜歡這種類似的小驚喜。


  可是這一次,卻在意料之外。


  當那部電影的第一個畫面出來的時候,秦歡正傾身去拿茶几上的水杯。


  那個鏡頭十分熟悉,一個年輕的卻並不怎樣漂亮的女孩子,深夜坐在桌邊寫日記,記敘著當天自己同暗戀對象各種擦肩而過的偶遇。


  只是不經意地抬眼一瞥,卻讓她怔了怔。


  她知道自己看過這部電影,那是在許久許久以前。


  那一天,她似乎也是這樣,身陷在柔軟寬大的沙發里,四周光線幽暗,只有熒幕上發出的微光在輕輕跳動。


  那一天,她聽到身後的動靜,當她回過身去的時候,看見了自己一直心儀並且暗戀著的男人。


  他如一尊遙遠的神祇,終於出現在咫尺之遙。


  她當然記得這部電影的結尾,大團圓,白馬王子和灰姑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似乎有情真能感動上天,這部電影大概就是想要表達這個意思。


  「啪」的一聲,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之前,秦歡的手指已經快於腦子,先一步關掉了電視。


  為了觀影效果,大燈早就關掉了,這一下更顯得光線昏暗。


  嚴悅民原本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如今也被她突然的動作驚醒,側頭看她,問:「怎麼了?」


  「這部不好看。」她控制不住聲音的刻板。


  嚴悅民彷彿沒察覺出異樣,照樣溫和地說:「那就換一部。我剛才好像看到那一堆裡面有《音樂之聲》,不是你的最愛嗎?就換那部看吧。」說著便要起身替她去換碟。


  她伸手拉住他,神情有點懨然:「算了,讓眼睛休息一下吧。」


  她站起來,走到窗邊。


  深夜裡暑意漸消,從這樣高的樓層望過去,只見得萬家燈火,如點點星光,點綴著黑沉沉的夜。


  二十年前的相識,近十年的相處,原來回憶里已經存了那麼多東西。如果能像清理電腦硬碟一樣,只需要格式化,就一切歸零,那該有多好?

  這是秦歡第一次對這樣的生活產生濃重的挫敗感。


  曾經青春年少,那樣天真幼稚,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直到遇見顧非宸,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變得很低微。


  再後來,當她以為已經足夠成熟,成熟到可以擺脫他、擺脫過去時,生活卻仍舊不肯如她的意,越是想要遠離的,就越是如影隨形。


  所謂天之驕女,或許是從她離開加拿大搬進顧家開始,又或許是從她父母雙雙離世開始,集上天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好運就已經徹底遠離她了。


  不過,在暑假結束,學校開學之後,現實卻再一次讓秦歡明白,前幾日看到一部令人不愉快的電影,其實根本算不上什麼。


  那不過就是一部電影而已,不想看可以直接關掉不看。


  而如今,她要面對的事卻棘手得多。


  是加拿大那邊打來的長途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秦歡正在學校里開會,黃主任在布置新學期的總體任務,手機調成了振動,震得她手心發麻。


  好不容易散了會,還沒等她回撥過去,電話又響了。


  她走到安靜的角落,才接起來說:「叔叔。」


  「小歡,」叔叔的聲音清晰而有磁性,和他本人一樣,十分有魅力,「你最近過得怎麼樣?」


  他們平時基本不通電話。無事不登三寶殿,她早已經習慣了,只是靠在牆角,捏著手機說:「和以前一樣。您有什麼事嗎?」


  她尊稱他一聲「您」,完全是從小到大家教使然,其實心底已十分不耐煩。果然,對方只是沉默了一會兒,便說:「公司最近遇到些困難,我想我有必要提前通知你一聲,也好有個準備。」


  她深吸一口氣,忍不住皺起眉:「什麼困難?」


  「我前段時間和朋友合夥投資了一個礦產開採項目,但內蒙古那邊政策臨時有變,導致這個項目擱淺了,不過前期資金已經投下去,現如今……」


  手機的信號突然變得不太好,聽筒裡帶出些許雜音,叔叔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


  然而即便如此,秦歡照樣還是聽明白了。


  最後她忍無可忍地打斷他說:「我也沒錢。」


  「你是沒有,這麼大一筆數目,當然不能指望你幫上忙。但是顧家有啊,顧非宸那麼有錢……對了,你們倆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她的嘴唇漸漸抿緊,一聲不吭。


  電話那頭繼續說:「……這公司是我哥哥嫂子的心血,當初他們走得突然,你又還小,對生意也沒興趣。我接手的這些年,外頭人看起來倒是風風光光,但是你去問你嬸嬸就知道,我為公司付出了多少東西,她怪我成天沒空回家陪她和女兒。阿影今年也二十了,交了個老外男友,又是文身又是在身上打洞的,我看著鬧心,但又沒工夫管她。你說我這是為了什麼?還不是想讓公司持續發展下去?唉,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根本不知道經營一家公司需要多少精力。每個季度匯到你戶頭上的錢,每一分賺來都不容易啊……」


  正好是中午下班時間,走廊上來來往往的人逐漸多起來。幾位老師結伴去食堂吃飯,路過轉角,便招呼秦歡:「小秦,要不要一起去食堂?」


  秦歡的臉色不大好,勉強才能扯出笑容回絕:「你們先去,我一會兒到。」然後身子又往裡避了避,捺著性子,對著電話低聲說:「叔叔,公司的事我是不懂,但是我記得大前年顧家已經借過一筆錢給我們,那錢你後來還上沒有?」


  那時候顧懷山還在世,聽說秦家的事業在國外遇上金融危機,就快支撐不下去了,他當時就給予了極為慷慨的支援,竟像對待自己的心血一樣,這讓秦歡感念至今。


  而她一向知道,自己的這個親叔叔,除了與父親長相相似之外,性格方面卻無半點相像。


  她父親還在的時候,叔叔一直過著紈絝子弟的生活,依靠每年不勞而獲的可觀分紅,常年出入酒吧夜店,聲色犬馬、紙醉金迷。


  其實他與嬸嬸的關係並不十分融洽,她很小就聽家中的管家說起過,嬸嬸只是因為錢才和叔叔在一起的。


  當然,後來因為亂嚼舌根,那個管家被父親解僱了。雖然不爭氣,但是父親對這個親弟弟還是相當維護的。


  「那筆錢?」似乎用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叔叔滿不在乎地說,「當初顧懷山借錢的時候,說了不用還了。」


  「您怎麼可以這樣?」秦歡愣了愣,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控制自己的怒氣,「我不知道公司遇上什麼麻煩,我只知道顧家不會再幫我們了。」


  「為什麼?莫非你和顧非宸鬧翻了?你們解除婚約了?」


  「對!」她索性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我早就從顧家搬出來了。」


  叔叔猶自不信似的:「你是不是在和顧非宸鬧彆扭?我說小歡哪,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成天跟個孩子似的,一不開心就給人家臉色瞧。顧非宸生意做得大,你要多體諒他,能忍就多忍忍,知道嗎?男人嘛,只要你對他說兩句軟話,事情就解決了,一切矛盾都會過去的。」


  「我真的已經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她重申了一遍。


  電話那頭一陣靜默,似乎是在考量她這句話的真實性。過了好半天,聲音再度傳來的時候終於帶著點焦慮和氣急敗壞:「那怎麼辦?如果他不肯出手幫忙,公司恐怕只能關門大吉了!」


  他說得如此嚴重,秦歡卻無從判定這是否只是危言聳聽,就像她根本不知道,這些年公司的錢到底被虧空在了什麼地方一樣。


  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父母離開得太突然,其實並沒來得及給她留下太多東西,而這家公司則是他們的心血,如果不是為了這份事業,他們也不會將她送到顧懷山的身邊寄住。他們最後走了,剩下的也只有這份事業而已。


  彷彿因果循環,這才是真正的起因。


  就因為這樣,她的人生才從此改變,開始了她和顧非宸漫長的十年的糾纏。


  如今倘若公司真的關門大吉,那麼過去的十年,算什麼呢?


  父母為之奮鬥、付出的日日夜夜又算什麼呢?


  她斟酌了一下,冷靜地說:「錢這方面,我會盡量想辦法,但我需要一點時間。」


  「好好好。」叔叔似乎鬆了口氣,把壓力推到她這邊,「小歡,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收了線,秦歡在食堂草草解決了午飯,心頭大概盤算了一遍。


  叔叔提到的那個數額,對於普通人來講相當於天文數字。即使是她,把手上所有的加起來,也遠遠滿足不了需求。


  所以,幾天之後,她終於重新站在了顧氏集團總部的大樓里——這個她曾經以為自己再也不會踏足的地方。


  踩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她顯得有點心神不安。秘書小姐端了杯咖啡來,和顏悅色地說:「秦小姐,您請稍坐一下,顧總還在裡面見客人。」


  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好。」


  其實她這次過來並沒有提前預約,顧非宸的規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心裡想著,只容許自己做一次這種事,倘若他沒空,那她立刻就打道回府。


  可是沒想到的是,她居然一路暢通無阻,直接就坐在了休息區里。


  她記得前台只給顧非宸的秘書打了一通電話,報上她的姓名,簡單的三言兩語之後,前台放下聽筒。又過了一分鐘,前台就接到對方的回復,立刻笑著給她引路。


  全公司,只有極少數的人認得她。


  而顧非宸的秘書是其中一個,想必是破例通報了顧非宸。


  進了那間偌大的辦公室,她已經忘記自己上一次來是什麼時候了。可是格局似乎沒有變化,除了書櫃和桌椅沙發之外,再無其餘累贅的裝飾。簡潔明了的風格,倒是與這間房間的主人性格十分合襯。


  顧非宸坐在寬大的紫檀木辦公桌後面,抬起眼睛看了看她,俊美的五官逆著窗外的陽光,顯得有些模糊。


  他淡淡地問:「有什麼事?」


  她也不想繞圈子,於是開門見山:「我手上擁有的顧氏的股份,你想不想回購?」


  他聞言挑了挑眉,並未直接回答她,只是反問:「為什麼這麼突然要賣?」


  她木然地說:「我需要錢。」


  「多少?」


  「這和你無關。」她重複了一遍,「我的股份,你買不買?」


  落地窗外陽光刺眼,這樣炎熱的天氣里,辦公室里的溫度卻十分怡人。


  顧非宸只穿了一件棉質襯衫,領口敞開兩顆扣子,小巧精緻的袖扣在腕間折射著低調奢華的光芒。


  他仍舊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從桌後站起身,緩步走到她面前。隨著他的移動,窗外的光線從他身上轉開,等他走到近前,秦歡微微仰起頭,終於能看清他的表情,卻是審視般地看著她。


  她被這樣的目光弄得極不自在,暗自咬牙,不得不催促說:「回答我。」


  看她氣急的樣子,他反倒更加不疾不徐,語調平淡,但有著不容許別人拒絕的強勢:「你先告訴我,需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她知道瞞不過他,但凡他想知道的事,總有辦法弄到答案。她閉了閉眼睛,說:「我父親的公司急需這筆錢周轉。」


  「多少錢?」


  她極不情願地報了個數,他聽完卻只是不動聲色:「你沒能力做到這件事。」


  「為什麼?」她以為他不肯出手收購她的股份,不等他再開口,便不免冷哂,「就算你不買,我相信也總有人對它感興趣。」


  既然生意談不成,她便轉身想走。


  結果手已碰到門把,他的聲音才冷冷地從後面傳過來:「你從不肯主動找我。今天來一趟,就只是為了跟我談錢嗎?」


  她怔了怔,半側過身去:「當然。不然我和你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是真的。除了錢,她連半句廢話都不肯與他多說。彷彿在躲避洪水猛獸,又彷彿這間辦公室是個牢籠,讓她如此迫不及待地離開。


  他看著她冷漠的背影,不禁眉峰微動:「怎麼,你的醫生男友沒有幫你想辦法解決難題?」


  話音落下,顧非宸想,自己一定是瘋了,只有失去理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果然,他看見她的身體微微僵硬了一下,很快就轉過頭來正眼看他,臉上卻帶著令他覺得刺眼無比的笑容:「他平時工作太忙,我心疼他都還來不及呢,又怎麼會拿這件事去煩他?」


  他沉默無聲,表情卻漸漸沉下來,眼角冰冷地跳了跳。


  她彷彿笑得更開心了,用一種近乎鄙夷的語氣,接著說:「這種金錢交易,你知道我是最看不上的,當然只能來找你談。」


  有那樣短暫的一瞬,她的話說完了,而他依舊沉默。


  室內的空調溫度好像突然間降低了許多,其實就連氣壓都似乎一併低下來。


  「……是嗎?」他終於怒極反笑,修長的眉微微一挑,提醒她,「你手上擁有的股份,誰也買不走。」


  「你憑什麼這樣講?」


  「就憑老爺子當年贈與你股份時立下的附加條件。」他冷冷地看著她,語氣卻是一派的雲淡風輕,「你別告訴我,你從沒認真讀過那份文件。」


  秦歡不禁有些發怔。


  她記得,被贈予股份時,她的確簽署了好幾份文件,可她根本不確定顧非宸口中的那份究竟是哪一張紙。


  因為她當時並不想接受這樣厚重的禮物,只是考慮到顧懷山那段時間身體已然不好,她不忍拂了老人的好意讓老人失望。況且,是顧懷山的贈予,律師送來的相關文書又繁雜,她壓根兒沒有細讀文件里的所有條款,就那麼稀里糊塗地簽了字。


  「你指的是什麼?」她略帶懷疑地皺起眉。


  顧非宸看了看她,唇邊露出一抹輕緩而譏諷的笑意:「你持有股份,享受分紅,但不能隨意轉讓,除非……」


  他往前走了幾步,正好將她身前的日光遮擋住,而他的陰影就這樣覆蓋過來,彷彿一張無形的網,牢牢將她罩住,讓她心頭微微一慌。


  他說:「除非你成為顧家的一分子,並且生下顧家的孩子。」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談論今天的天氣和交通,那樣的隨意。而她卻不禁變了臉色。


  嫁給顧非宸,生下孩子……


  她當然知道,這是顧懷山一直以來的心愿,可是她從沒想過,這件事竟會與她手上的股份掛鉤。


  「你持有的股份數雖然不多,但有時候哪怕是1%也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只有你真正成了顧家的人,而你的孩子成了顧氏的繼承人,才能保證你擁有的資源不會被外人利用了反過來對付顧氏。」他似乎極有耐心地給她解釋,「老爺子是什麼人,恐怕你只是看到他慈愛的一面吧,我的小公主。」


  小公主。這是顧懷山生前偶爾對她的稱呼。


  此刻她當然聽出來了,他是在諷刺她。她只覺得心中一涼,原來自己以為可行的辦法根本行不通。


  股份不能出手,她拿什麼來挽救父親留下的事業?

  心中幾乎亂成一團,唯一的路被封住了,只留下些許茫然。但她還是很快地想起另一件事,忍不住質問:「既然你早知道是這樣,為什麼那天在茶樓里,你會跟我談買賣股份的事?」


  「那天么……」顧非宸微微眯起眼睛想了想,卻沒有下文。


  她忍著一口氣,聲音都在顫抖:「顧非宸,你是在故意耍著我玩嗎?」


  她似乎氣極了,有種老羞成怒的味道。他看著她,眼神不禁微微一凜,面上卻是漫不經心的表情:「為什麼把我想得這麼壞?也許我只是想找個話題和你見一面而已。」


  誰信?!

  她冷哼出聲,目光粼粼,泛著水漾般的光澤,胸口彷彿被什麼東西頂著,硬生生地酸疼,疼得她幾乎掉下淚來。


  或許是覺得屈辱吧。


  自己真是傻。傻乎乎地送上門,原本以為握著籌碼可以待價而沽,卻想不到,他只消輕描淡寫便化被動為主動,將她操控於掌中。


  忽然間只覺心灰意冷,再待下去,只怕自己會再度失控,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開門。


  她還需要另尋法子籌錢才行,不能在這裡白白浪費時間。


  門板只打開一條縫,就被人從肩頭越過,單手壓在門上,強硬地重新將門關了起來。


  她扭過頭,鼻尖堪堪擦過他的肩。這樣近的距離,他身上混合著極淡煙草味的古龍水氣息一下子沖了過來,滿滿的,彷彿將她整個人都包圍住。


  其實那香味很淺很淡,過去每每聞到,總讓她聯想起熱帶雨林,清新與狂野並存,讓人為之心旌動搖。這香調是她替他選的,在感情最濃烈的那段時日,她幾乎包辦了他所有起居必用的物件。


  他的衣服款式,他沐浴用的東西,包括古龍水。


  她甚至還做過特別幼稚的事,在網上訂購了兩雙情侶拖鞋,非讓他在家裡換上。有好幾次,她都看到用人們忍不住瞥向他的腳,嘴邊帶著偷笑。


  如今他居然還用著這款古龍水,她當然不會認為這是他顧非宸長情的表現,她是知道他的,習慣了的東西從不輕易更換。


  他大概只是習慣了這種味道。


  發現自己再度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秦歡不禁有點惱火,偏開臉,沒好氣地說:「幹嗎攔著我?我還要去想辦法弄到這筆錢,請你別擋道行不行!」


  可是這個男人卻對她的呵斥充耳不聞,依舊將她堵在門板和胸口之間,讓她進退不得。


  他看著她,不知為什麼就想起溫如青的那段關於錢和安全感的理論。


  他忽然意識到,她十幾歲就寄住在顧家,得到父母的關愛也少之又少,後來父母雙雙去世,她和他又鬧翻了,可她好像從來沒有伸手問他要過錢,不論是曾經,還是現在。


  當她離開他的時候,彷彿是真的死了心,因為她什麼都沒要,什麼都沒有拿走。


  想到這裡,顧非宸不禁沉下眸色。


  那一天,她在飯桌上仰起脖子喝酒的影像就彷彿電影倒帶,再一次清晰地閃現出來。


  她寧願過這樣的生活,也要離開他。


  她來跟他談交易,她明明已經這樣缺錢,卻還是沒有向他開口索取一分一毫。


  他和她之間,竟然已經到了這種境地!


  想到這裡,他不禁冷笑一聲。


  既然如此,那麼他並不介意彼此的關係更惡劣一點。


  「何必捨近求遠?」他居高臨下,微微垂下頭看著她說,「你需要的,我就可以給你。」


  「你想都別想,我不會欠你任何錢或者情。」


  「別拒絕得這麼快。除了我這裡,你還有別的門路能弄到那筆天文數字嗎?」


  她瞪著他,心裡快要噴出火來,卻找不到一個字來反駁。


  他低低笑了笑,修長的手指從她光潔的下巴邊輕輕滑過,雖然惹來她厭惡的反抗,他卻似乎不以為意,只是淡淡地說:「而且,你如果不想欠我的,我們可以訂一個協議。」


  「什麼協議?」


  「你成為顧家的一分子,等到可以自由轉讓股權的時候,我會收回你的股份,這樣我們兩不相欠。」他緩緩地說,「這筆錢,不算你借的,只算你從我這裡提前支取的。」


  當天晚上,秦歡成功地失眠了。


  直到天色微微露出魚肚白,自己與顧非宸最後的對話仍舊在她的腦海里迴旋。


  協議……


  顧家的一分子……


  她看不懂顧非宸為什麼要這樣。


  他明明可以不用幫她,任她四處碰壁。


  其實,她連想碰壁的機會或許都沒有。這些年,她在顧懷山的愛惜保護下,極少出席公眾場合,自然也不會認識太多商場上的人。正如顧非宸所言,這世上除了他,恐怕她再找不到第二個有能力給予援手的人了。


  他主動拿錢給她,她當然不會認為他有多麼好心。


  顧非宸,這三個字在商場上代表冷血、鐵腕,代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唯獨和善良好心畫不上等號。


  況且,就在白天,他最後對她說的話是:「你畢竟是老爺子的乾女兒,怎麼著也曾在顧家住了那麼多年,我不想你去外面找別人幫忙,回頭我的面子要往哪裡擱?秦歡,我希望你好好考慮我的建議,不然,哪怕是有人肯幫你,我也有辦法讓你父親的心血毀於一旦,永世不得翻身。」


  他說這話的時候,仍是一副極淡的語氣,卻讓她一股寒意直竄到心裡去。


  她知道他說到做到。


  最後,她像看著一個惡魔一樣,呆若木雞地盯著他許久。而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溫度,再一次滑過她的臉頰。


  「你回去考慮兩天,我等你的回復。」他聲音溫和地說。


  這兩天時間,對於秦歡來講,度日如年。


  學校的事務繁雜,她屢屢出錯,惹得後勤主任親自找她談話。


  她心懷愧疚,卻又有說不出口的難處。最後主任問:「是不是和男朋友鬧彆扭了,所以才這樣心神不寧?」


  她這才想起來,已經好幾天沒和嚴悅民見過面了。


  下午下了班,她去了一趟醫院。


  婦產科果然人滿為患,到處都是挺著大肚的孕婦,嚇得她連走路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撞到別人。


  嚴悅民見到她,顯得有些意外,將她帶到一邊說:「我今天可能沒空陪你吃飯,一會兒還有一台手術。」


  「我知道,沒關係,其實我就是來看看你。」她說,「你快去忙吧,我也該回家了。」


  「你真的沒事?」嚴悅民仔細端詳她的臉色。


  她一笑:「能有什麼事呀?快去工作吧。」


  「那你照顧好自己,我忙完了給你電話。」說完,嚴悅民又風一般地消失在了走廊盡頭。


  其實她下午又接到加拿大那邊打來的電話。這回卻是好幾年從沒聯繫過的嬸嬸,帶著哭腔跟她說:「小歡啊,這次你一定要趕快幫忙才行。你叔拿著公司的錢去賭,輸了個精光……」


  據說是想翻本,所以用了這種方式,孤注一擲。秦歡聽完,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了,任由嬸嬸在電話那頭嚶嚶啜泣,她只是沉默地掐斷了電話。


  從醫院裡出來,秦歡拿出手機,撥通了顧非宸的號碼。


  「我們談談。」她望著路上的車水馬龍,木然地說。


  夕陽將建築物的影子拉得斜長,她忽然感覺不到半點熱氣,指尖冰涼,濕膩的冷汗覆在掌心上。


  這個漫長的夏天,好像突然提前結束了。


  這一次,與顧非宸約的見面地點是在他的別墅里。


  秦歡到大門口的時候,趙阿姨正好在前院督促工人打掃行車道。


  見到她,趙阿姨愣了好半天,一雙眼睛亮起來,臉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聲音里滿是欣喜:「哎呀,你怎麼來了?」一邊說一邊迎上來,拉住她的手,攥得緊緊的,好像生怕她飛掉一樣。


  秦歡也很開心:「阿姨,您瘦了。」


  「是嗎,那也是想你想的!」趙阿姨半是玩笑半是埋怨道,「你離開這麼久,也從來不會回來看看我。還以為你真把我給忘了呢。」


  兩人進了屋,又聊了一會兒家常,秦歡才說:「顧非宸回來了嗎?」


  「回來了,在樓上呢,也是剛到一會兒。」顯然,今天他們有約的事,顧非宸並沒有跟任何人透露過,所以趙阿姨猶豫了一下便問,「你……今天是來找他的?」


  「對,」秦歡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淡下來,「我們有事要談。」


  大約是對以前這二位的相處模式心有餘悸,趙阿姨免不了擔憂:「我多嘴問一句,你們一會兒不會又要吵架吧?」


  「不會的,您放心。」


  「真不會?」


  「真不會。」秦歡還想再說些什麼,可後半句話就這麼硬生生地卡在喉嚨里。


  她抬起頭,樓梯拐角處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道修長的身影。


  顧非宸站在高處,看見她,說:「上來。」


  她跟他進了書房。


  門被關起來,天花板上的水晶燈和幾盞射燈都亮著,雪白的燈光充斥在偌大的空間里,她卻忽然覺得壓抑。


  顧非宸果然也是剛回到家裡,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她的目光從他身上一掠而過,就將裝在手袋裡的兩張紙遞了過去。


  「這是什麼?」顧非宸伸手接了,只垂下眼睛掃了兩秒鐘,便哂笑一聲,將那份輕飄飄的文件隨手擲在書桌上。


  「協議。」她冷冰冰地說,「我們之間,還是白紙黑字寫清楚比較好。」


  這是她草擬出來的協議。裡面將整件事都交代得很明白,包括需要他立刻支付的金額,以及她將來無償轉讓的股份數額。


  她說:「如果沒問題,你就簽個字吧。」


  有一瞬間,顧非宸的臉色陰晴不定,幽遠深邃的黑眸里也瞧不出任何情緒。他只是用修長的手指輕輕叩擊著桌面,有一下沒一下地點在她列印出來的那兩份協議上。


  最後他開口說:「你還真把這當成一筆生意了。」


  他的語調很輕柔,她一聽就知道他不高興了。但她無心去探究原因,反倒感覺到奇怪:「在你的眼裡心裡,任何東西不都可以和生意扯上關係嗎?」


  他微眯起眼睛看了她兩眼,忽地低低一笑:「也對。不過,既然我們這是談生意,我覺得有必要把這些條款再完善一下。」


  「你說。」


  「比如,你在收到錢之後,應該盡的義務。」


  他一字一句輕描淡寫,而她卻聽得心頭微微一沉。


  其實在擬這份協議的時候,並不是沒考慮過這一點,但是她刻意規避了。她沒有天真得指望顧非宸會注意不到這些,她只是寄希望於他不在乎。


  她想,他是不會在乎的。


  因為他說了,他只是不想她跟別人借錢,害他丟人沒面子。而且,她猜想,他在某種程度上,一定也是需要她手上這些股份的。


  雖然不多,但正如他所說,有時候那1%也能成為關鍵。


  「你應該知道,想讓股權轉讓生效,只有一個法子。」


  「和你生孩子嗎?那不可能!」她只微微一怔,反應便立刻激烈起來,「別的我都能答應,只有這個做不到!你可以修改乾爹生前訂下的規則,對不對?作為顧氏的掌權人,你應該有這個資格的。或者去找律師,或者乾脆去領養一個就說是我和你生的,反正總能找到一個辦法,可以繞過那種條款。」她開始胡言亂語起來,一是因為慌亂,二是因為,在她的印象中,真的沒有他想辦而辦不到的事。


  可是她的話音剛落,就見顧非宸的瞳孔陡然一縮,薄唇微抿,幽深鋒銳的目光盯得她渾身不自在。


  她覺得自己已經在這刀鋒一般的目光下被從頭到腳剮了一遍。


  最後他極低地笑了笑,眼睛里卻無半點笑意:「領養?這倒是一個好主意。那我們就先實行第一步吧。」


  中央空調幾近無聲,吹得秦歡手臂隱隱生寒。


  她猜不透他此刻到底在想什麼,就像她根本不認為他真的認同她的方案一樣。可是已經習慣了,秦歡早就發現,要揣摩他的心思,簡直比登天還難。自己如今唯一能做的,只是控制自己的情緒而已。


  於是她深深呼吸,終於使自己穩定下來,卻仍是一臉警備:「你要我做什麼?」


  「那還用問嗎?」他的目光在她充滿防備的臉上停住,像是聽見了一個很好笑的問題,所以真的笑出聲來,「事實上,我和你的婚約還沒解除,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你仍舊是我的未婚妻。」


  「挂名的。」她只考慮了半秒,就直接說,「我和你,只做挂名的夫妻。」


  他的嘴角微微揚起,眼睛里卻冰冷得彷彿隆冬季節的深海,清冽的聲音中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嘲諷:「看來你早已經全部計劃好了嘛。」他伸手,將那兩頁協議丟還給她,在走出房間之前,冷淡地說:「把你所有想到的統統寫清楚,然後我們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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