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原點
正式簽完協議的第二天,顧非宸便去外地出差了。
還是趙阿姨告訴秦歡的,否則秦歡根本不知道他的去向。這樣的事,他自然不會也不需要向她報備,更何況,事實上自從他們簽了協議之後,他對她的態度幾乎可以用冷若冰霜來形容。
她覺得可笑。
他們兩個人如今算什麼?
或許只是各取所需罷了,她要現錢,而他要股份。只不過在他們各自的取索之間,有一道必須履行的程序。
婚姻。
想到這兩個字,秦歡已經連續幾晚夜不成眠。她見過父親與母親之間的相敬如賓,可惜那時她還太小,並不懂得真正的愛情是什麼樣子的,可就在印象之中,父母的婚姻仍舊堪稱典範。
身邊也有同事、朋友結婚,偶爾也會談及家庭。多數人在外人的面前,都是報喜不報憂的,所以看在她的眼中,幾乎都是幸福的光景。
哪怕這其中摻著水分,但他們好歹有幸福的細節可以編造。
而她與顧非宸的婚姻呢?
雖然暫時還沒有辦理任何手續或儀式,可她已經開始感到喪氣。彷彿前方是個深不見底的黑井,而她正一步一步地走到井的邊緣,明明那裡面黑得嚇人,什麼都看不到,看不到盡頭也沒有光線,她卻還是不得不縱身躍下。
她曾費盡千辛萬苦才從他的身邊離開。而如今,又重新回到了原地。
原來不但地球是圓的,就連她的人生也是。繞了一圈,又走到了最初出發的那個點。
她,重新成為了顧非宸的未婚妻。
似乎一切都未曾改變過。
不過,顧非宸的出差總算給了她一點喘息的時間。
因為學校剛開學,有許多事情要忙,她主動承擔下了新生入學報到的組織工作。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有無數的雜事壓在頭上。秦歡幾乎整天都在宿舍區和辦公樓之間來回奔波,等新生軍訓的服裝到了,又要召集人手組織分發。
學校里但凡能夠一下子容納下那樣多學生的,多半是大而悶熱的場地,比如操場,又比如體育館。
秋老虎已經悄然來到,烈日毒辣得幾乎能將人曬脫一層皮,只消在室外走上幾百米,回來便是一身汗。
秦歡就在學校的舊體育館里幫忙分發軍訓服裝和配件,一群學生擠在一起,交談聲此起彼伏,體育館里回聲又大,更加顯得鬧哄哄。
時不時便有人叫:「老師,T恤還有沒有M號的?」
「……鞋子,42碼,誰有誰有?我這雙41的和他換!」
現場亂成一團。
有同事在一旁小聲問秦歡:「你中午還沒吃飯呢吧?你先休息會兒,去食堂吃了再過來,這裡我和小劉頂著。」
秦歡抬起手背隨意擦了擦額角的汗,一面在學生名單上做著核對記錄,一面說:「沒事,我不餓。你先去吃,吃完再來換班。」
這一忙便直接到了下午四點多。
當最後一件衣服發出去的時候,秦歡只累得頭昏眼花。她強撐著在現場收拾了一下,才和其他老師結伴返回辦公樓。
其實接下去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為期一個月的軍訓、新生入學儀式、各個校舍教室的安排,一環扣著一環,讓人喘口氣都難。
正好她也不想喘氣,更不想讓自己閑下來。
剛才熱出一身汗,這會兒回到辦公室,被冷氣一吹,倒覺得手臂上隱隱生寒。
下班的時候,嚴悅民來接她吃飯,距離上一回他們見面,已隔了好多天。
她坐進車裡,柔軟的真皮座椅將身體包裹住,立刻讓她連動一動手指頭都嫌累。於是系好安全帶,她便歪著頭,懶洋洋地看街景。
車子匯入下班高峰期的車流中去。
等紅燈的時候,嚴悅民轉過來看了看,只見她倚靠在座椅里,呼吸勻停,一雙眼睛半睜半閉,長而卷翹的睫毛幾不可見地正自輕微顫動,顯然一副快睡著的樣子。她的皮膚本就白皙,興許是白天被太陽曬的,此刻更顯得白裡透紅,水嫩得令人不可思議,彷彿成熟了的蜜桃,讓人忍不住伸手過去掐一掐,試試是否真能掐出水來。
嚴悅民心中一動,便真的抬起手來。
其實身旁的這個女人是真的睡著了,所以並沒有察覺到他的動作,而他在幾秒鐘之後,卻忽地將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只有幾厘米的距離,他的手差一點就碰到她的臉頰了。
他下意識地抬起眼睛,朝上方的後視鏡里看了一眼,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帶著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寵溺和憐愛。
這時候,後頭響起汽車喇叭的催促聲,十字路口的綠燈正從40秒處開始倒計時。
他倏然放下手,回握住方向盤,彷彿聚精會神地盯牢前方,掛擋,踩油門,重新將車子啟動起來,繼續朝著目的地方向開去。
直到吃飯的時候,他才告訴她:「我要回家一趟。」
「你父母還好吧?」秦歡立刻問。
「嗯,他們身體都不錯。我這次回去,是有別的事情要處理。」
嚴悅民的性格向來坦誠,幾乎從來不會刻意隱瞞什麼,而這一次,秦歡見他語焉不詳,似乎對於回家的理由並不想細說,於是她點點頭,只是講:「那順便向你父母問好。」
「好。」嚴悅民在曖昧昏暗的燈光下抬起眼睛,似乎多看了她兩眼,然後才低下頭去繼續吃東西。
這頓晚餐顯然有些沉悶。
或許是他心裡有事,而她則更加心事重重,甚至有種罪惡和不道德的感覺一直盤旋在她的心頭。
男朋友和未婚夫。
她從沒想過要周旋在兩個男人之間,更加沒有設想過自己有一天將會處理這樣複雜的三角關係。
可她根本找不出任何理由向嚴悅民提出分手。
他對她是那樣的好,體貼周到,細緻入微。雖然最近他是忙了一點,相處的機會也少,但見了面,他依舊將她照顧得妥妥噹噹。
在她人生的二十多年裡,認認真真交過的男朋友,就只有他和顧非宸了。而他待她,從一開始的追求,到現如今的交往,並沒有哪個方面是做得不好的。
唯一不好的,恐怕只有她自己。
她不知道為什麼竟會走到這步田地,把生活和感情搞得一團糟。她終於被這樣無力的感覺給攫住,彷彿一隻無形的手,每多過一日,便多收緊一分,卡在她的脖子上,讓她漸漸覺得呼吸困難。
她看著嚴悅民微微低垂的臉,他的表情一向溫和柔軟,就像他的聲音和他的笑容,打從她認識他的那天起,就有一種神奇的治癒作用,有時候她和他在一起,竟然真的可以暫時忘掉顧非宸。
如今聽他說要回家,她拿叉子輕輕撥著盤子里的通心粉,好半晌才又說:「多久回來?」
「頭尾二十來天吧。」
她抿著嘴角,淡淡笑了笑。
他忽然敏感地問:「你是不是胃口不好?」
原來她面前盤子里的食物幾乎動都沒動。她索性放下叉子,說:「感覺有點累。」
「那一會兒吃完我直接送你回去。」
他把她送到樓底下,車子沒有熄火,車前大燈射在路邊低矮的花壇中,隱約可見在光束中盤旋環繞的小飛蟲。
以前他都會送她上樓,然後在家裡待一會兒再走,可是今天他沒提,她也沒有邀請。
她就坐在車裡,彷彿看著那些飛蟲出了會兒神,過了一下才如夢初醒,解開安全帶。這時候,卻聽見嚴悅民說:「坐一會兒吧。」
她轉過頭去,他也正在看著她,神色平靜,可看她的眼神又有些奇怪,彷彿正若有所思地搜尋著她臉上的每一處,任何一個細微的地方都不肯放過。
那樣的目光,讓她感覺他似乎正在尋找什麼答案。
她有些不解,而他忽然開口問:「可以抽煙嗎?」
她愣了愣,這才發現他不知從車廂的哪個角落翻出一包香煙來。可是在此之前,她從來不知道他會抽煙,在他的身上,她甚至也從沒聞到過絲毫煙味。
而他已經降下車窗,避風點燃了一根,放在唇邊狠狠地吸了一口。灰白的煙霧飄出窗外,他微仰起臉,後腦靠在椅背上。車裡的光線太暗,令他的五官輪廓也一併變得模糊。
可她還是察覺到了:「你在煩惱什麼?」
他似乎怔了怔,才重新轉過頭看她。又是剛才那種眼神,讓她十分不適應。
而他好像看出來了,說:「抱歉。」然後便又露出平時她見慣了的溫和笑容,說:「我只是在找你的優點。」
「優點?」
「嗯,想仔細算算,你到底有哪些優點,才能這樣吸引人。」
原來他一整晚想的都是這件事?她感到有點可笑,所以真的笑起來:「那你現在有答案了嗎?」
他沒說話,轉過頭去,兀自望著車窗前半昏半明的夜色,隔了好半天也不回答。
她不禁又說:「難道是我一無是處?」
「當然不是。」他語氣淡淡地笑了,剛想轉過來再說點什麼,卻被突如其來的鈴聲給打斷。
這樣寧靜的夜晚,幾座高聳的公寓樓里萬家燈火,如星子一般散落在黑夜裡。除了遠處不時一晃而過的車燈之外,周圍幾乎沒有任何聲響,也沒有路人經過,所以秦歡的手機鈴聲顯得格外響亮。
她好像也被嚇了一跳,怔了怔才連忙打開手袋。
手機上的那串號碼雪亮雪亮的,她只盯著看了一會兒,便刺得眼睛酸疼。
最後還是接起來,她不想做得偷偷摸摸,讓嚴悅民生疑。
顧非宸的聲音彷彿隔得十分遙遠,可是他那邊又是那樣的靜,所以一字一句都無比清晰地傳進她的耳朵里:「把你自己的事情處理清楚,我不想等我回去的時候還看到我的未婚妻和別的男人同進同出。」
明明時間已經這樣晚了,他都不用應酬或者休息嗎?居然特意打電話來說這種事。
她覺得無聊,但又不好發作。他憑什麼用這樣的語氣命令她?頤指氣使,居高臨下。因此她捏著手機一言不發,等他講完之後便沉默而又果斷地掐斷了電話。
轉頭對上嚴悅民詢問的眼神,她勉強笑笑說:「我該上樓了。」
「好。」嚴悅民送她到電梯口,才說:「晚安。」
她想到剛才那通破壞心情的電話。他到底憑什麼?只是挂名而已,他憑什麼這樣強勢地干擾她的生活,又是憑什麼這樣理所當然地宣布對自己的占有權?
幾乎都要踏進電梯了,她卻突然停下來,任由金屬雙門在身後重新合攏。
嚴悅民仍站在原處,大堂里的燈光柔和明亮,更襯得他長身玉立,玉樹臨風。他似乎正目送她離開,但她反倒走上前伸出手,攬住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要求:「晚安吻。」
他似乎微微一怔,目光在她的臉和唇上游移片刻,在墨黑的眼底終於有了些許溫柔的同時,他低下頭吻了吻她的唇。
可是她卻彷彿仍不滿足,雙手緊緊攀在他的肩頭,踮起腳,第一次主動地加深了這個道別吻。
其實,他和她接吻的次數並不少。可也只有這一次,她是這樣的主動熱情,不顧環境、不顧周圍來往進出的住戶。而他或許是因為詫異,所以動作微微頓了一下,她感覺到他的手掌在自己腰間一僵,卻也僅僅只有幾秒鐘,他便將她擁得更緊……一瞬間,他的氣息包圍過來,溫暖柔和,還帶著淡淡的來蘇水的味道。
門外是無邊夜色,電梯「叮」的一聲,似乎又在後面打開了,伴隨著輕輕的腳步聲。而秦歡此刻卻什麼都不想理、不想聽,只是用盡所有力氣,只是想投入地去吻一個男人,彼此唇齒交纏相依,妄圖用熱烈的溫度驅散心裡頭那個漸漸變得模糊的念頭:……顧非宸,他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命令她!
其實秦歡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過舊事了。這一夜,她卻做了一個夢。
她與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牽手漫步在輕風徐徐的江濱,滿天星子的夜空美麗得就像一幅畫。她彷彿能夠聞到江面上飄來的淡淡的寒意,可是手卻是暖的,因為被他牽著,放在大衣口袋裡。
夢裡男人的面孔其實並不清晰,但她明白那個人是誰。
她聽到他清冽的聲音在耳邊說:「秦歡,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我?」語氣裡帶著誘人的慵懶,就像這晚風,輕悄悄地鑽進心裡。
對於這樣求婚式的問題,她好像一點都不驚訝,只是喜滋滋地說:「明天,好不好?」
男人沒有說話。
她開始歡天喜地地準備隨時當他的新娘子,即使是在夢裡,這種喜悅也真實得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可是很快地,夢境里的鏡頭突然一轉,她發現自己正孤零零地站在奢華空曠的客廳里。大門被人打開了,一切都彷彿慢鏡頭一般,男人緩步走了進來,因為逆著陽光,所以仍舊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身材修長挺拔,步伐優雅而充滿了貴族氣息,有一種攝人的吸引力。而他似乎只是冷淡地看著她,向她介紹:「……這是汪敏,我的女朋友。」
「女朋友?」
「對。」他言簡意賅,卻用行動向她宣示一切。
他當著她的面,溫柔而強勢地吻了身邊的女人。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幕,一顆心由木然突然變成尖銳的痛,一陣一陣地衝擊著胸口最柔軟的角落。她開始覺得天旋地轉,心疼得幾乎不可抑制,令她差一點尖叫出聲。
……這是夢!
她在夢裡這樣告訴自己。
可是多麼奇怪,即便已經知道這只是個噩夢,她卻一時之間無法清醒過來。
甚至,就連眼睛都無法閉起來。所以,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男人和女人在自己面前上演親密的戲碼。
她想大聲呼喊,可是喉嚨里像塞了一團棉花,堵得她連喘氣都覺得困難。
最後,也不知是從哪裡傳來一聲輕響,終於中止了這荒唐的一切。
所有場景都如龍捲風一般,在一瞬間向空中盤旋著消散開來,化作空氣,連一絲痕迹都尋不著。她在醒過來的最後一刻,卻終於看清楚了男人的臉。是整個夢境里的第一眼,也是最後一眼。
她當然知道他是誰,她一直都清醒地知道。
睜開眼睛的時候,月光如水,正灑落在窗台上,如一層薄薄的白紗。
幽沉的夜大概還沒過半。
秦歡卻徹底地醒了,只是喘息未平,一顆心怦怦跳動,猶如重槌擂鼓,又彷彿仍有千鈞巨石壓在胸口。
她歇了一會兒,才覺得口乾舌燥,整個人就像剛從沙漠里爬出來一樣,脫水脫得嚴重。她想起來喝水,其實水杯就在床頭,可她習慣性地一伸手,卻摸了個空。
兀自在黑暗裡沉思了兩秒,她陡然想到一件事。
嚴悅民!
她倏地坐起來,順手打開了床頭檯燈。暖黃的光線鋪灑下來,床鋪的另一側空蕩蕩的,其實那是她平時睡慣的方向,而水杯分明就擺在那側的床頭柜上。
只有枕頭微微凹陷下去,證明那裡曾經有人睡過,可空調被早已全被她一個人卷在身上。
她有卷被子的毛病,是小時候和父母分床睡之後養成的,怎麼也改不了。唯獨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她幾乎就把這個習慣給改了,那還是因為顧非宸,他睡覺的時候總會將她攬在懷裡,她每往外移一移,很快就又會被他拖回去。其實都只是睡夢中下意識的動作,足以證明他這個人的佔有慾有多強。
無端端又想起他,這令秦歡剛剛恢復平靜的心臟又開始不舒服起來。
她下了床,趿著拖鞋走到和卧室相連的陽台邊,輕輕拉開玻璃推拉門。
大概今天正好是十五,半夜的月亮又大又圓,彷彿離得十分近,低低地懸在天空上,有一種觸手可及的錯覺。
這個時候,即使不藉助燈光,陽台上也很亮。嚴悅民赤裸著上身,只穿了條長褲,正倚在陽台邊吸煙。
這是她今天第二次見他吸煙,動作嫻熟,表情卻微微有些沉,與他以往的樣子大相徑庭。
他很快就察覺到她的氣息,轉過身的同時順手將煙熄滅了。他說:「抱歉。」
她不太明白:「為什麼?」
他看了看她,忽然微笑:「我不該自己溜出來欣賞月色。」
她也笑了笑,走到他旁邊,仰頭朝天空看了一眼。這個夜晚確實很美,深夜裡的風吹在身上並不覺得涼,反而帶著一種清爽的舒適。
她抬起手整理了一下額角的劉海,絲綢晨褸的袖子伏貼柔軟,順著手臂滑下,露出一段凝脂般的肌膚。明亮如雪的月光下,手腕上赫然露出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可是她並沒有在意,因為就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已經問過她了。
當她與他燃燒了最後一絲熱情極盡疲倦的時候,他突然輕撫這道傷疤,問:「這是怎麼回事?」
平時都有手錶作遮掩,所以從來沒被任何人發現過,可是剛才洗澡時手錶被摘了下來。她一驚,本能地想要隱藏,卻已經來不及了。沉默片刻,只好告訴他:「以前做過很傻的事。」自知瞞不過醫生,她笑得有些自嘲,偏過臉去不想再講話。
他的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是什麼情緒:「是因為顧非宸?」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到這個名字,她差一點就忘了,當時她流產入院,是顧非宸陪著一起去的。
大概正是睡前提到了這個名字,才會導致她後來的噩夢。
真的是噩夢,因為夢裡的某些場景與現實相似度極高,且是她這輩子都不願再回憶起來的。
感受著月亮灑下的靜謐光華,兩個人都沒出聲。空氣中彷彿還有淺淡的煙味,半晌之後,秦歡輕咳一聲,終於開口說:「你什麼時候走?我最近忙,可能不能去送你了。」
這當然只是借口,可嚴悅民似乎不以為意:「沒關係。」
他今晚明顯心事重重的樣子。她敏銳地感受到了。因為哪怕是在床上,他和她的第一次,他也並未全身心地投入。
她也一樣。
所以,她什麼都沒問。
她甚至懷疑這樣做是不是錯了。因為過後她並沒有得到任何安慰,反倒招來一個可惡的許久都不曾出現過的夢。
第二天一早,嚴悅民送她去學校。在校門口,他傾身吻了吻她的臉頰。她的情緒還有些低落,只說了句一路平安,便開門下了車。
他下午的飛機,先去香港,再轉國際航班。而這一整個下午,秦歡都在為新生入學儀式作籌備工作。
一直忙到傍晚,手機響的時候,還以為是嚴悅民身在香港報平安的。結果接起來才知道不是,電話那頭只有一句話:「我在校門口等你。」
秦歡走到外面,果然一眼便看見那輛熟悉的車,靜靜泊在大門口。其實那裡不允許停車,不過她知道這對他來講根本不是問題。正好是下課時間,從教學樓里湧出許多學生,一部分去食堂,另一部分則往校外走來。
學校外頭是一條美食街,到了晚上生意紅火,專做學生的生意。
即使連車燈都沒開,顧非宸的車停在那裡卻仍舊十分招搖。
秦歡見到已有不少人頻頻駐足觀望,儘管心裡不情願,她還是不得不抿著唇低下頭,加快腳步走到跟前。司機下車的時機也恰到好處,繞過車頭,替她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顧非宸坐在另一側,只微微轉過來看了她一眼,便吩咐:「開車。」
車廂里明明那樣寬敞,即使將隔板升起來,後排的空間仍有很大富餘。可車子啟動的瞬間,秦歡突然就覺得胸口憋悶。她忍了好久才將那一陣眩暈忍下去,窗外的街景已然在迅速倒退,車子朝著市區的方向一路駛去。
她的臉色不太好看,沉著聲音問:「你這是帶我去哪裡?」
顧非宸原本正低頭看著一份文件,聞言終於拿眼角瞟過來,淡淡地說:「吃飯。你應該不會忘記,在我們簽訂的協議里,自己有這項義務吧?」
她沒再做聲。他提起「協議」二字的時候嘴角邊嘲諷之意顯而易見,可她不明白他為什麼看上去如此耿耿於懷?
凡事都可與交易掛鉤,任何東西都能被拿來交換利益,這分明是他教給她的人生最重要的一課。
而她在那堂課中,儘管是那樣的被動,到底還是學得鮮血淋漓,慘烈收場。
她完成了這一課,從此脫胎換骨,與他終成冤家陌路。
飯局的地點是在某家私人會所,包廂被巧妙的設計隔斷,營造出既私密又開闊的空間,這裡的服務生長相周正、彬彬有禮,精緻可口的菜肴更是被美妙絕倫的光線烘托得彷彿一件件藝術品。
做東的是一位官員,攜一家三口出席,兒子只有七八歲,坐在座位上不是特別老實,左顧右盼,引來他母親的輕聲訓斥。挨了罵的小朋友撇撇嘴角,卻不敢反駁,很快就安靜下來。
這儼然就是一次私人家庭式聚會。
開席前,顧非宸攬著秦歡的腰,語氣自若地介紹說:「這位是我的未婚妻。」
就座的時候,他傾身替她拉椅子,顯得十分紳士,等服務生端來開胃的湯水,他則又低聲叮囑:「小心燙。」
這樣體貼,令旁邊的中年女士忍不住笑著誇獎:「小顧真是細心,秦小姐好福氣。」
秦歡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回以一笑,溫柔地說:「我也這樣認為。」
那官員一家看上去與顧非宸關係匪淺,至少能夠稱呼顧非宸為「小顧」的人並不多。
那女士隨後又問:「你們打算什麼時候結婚?」
這個問題秦歡倒是完全沒有想過,正不知如何作答,只見顧非宸轉過臉來,搶在她前面開口說:「下個月中旬,目前正在籌備中。」
他說話的樣子根本看不出來是在撒謊,反而語氣那樣淡定,彷彿真的成竹在胸。
做東的官員立刻連聲埋怨:「哎呀,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居然現在才讓我們知道這個消息,老弟你瞞得可真夠緊的呀!」
顧非宸面帶淺笑:「因為秦歡不喜歡太張揚,所以我們的婚禮也會低調舉辦。到時候只會做個小範圍的聚會,請些親朋好友來觀禮,千萬要帶著嫂子過來為我們祝賀一聲。」
「那是肯定的,一定去,一定去!」官員十分高興,順手舉起高腳酒杯,說,「來,我今天先敬你們小兩口,祝你們生活幸福美滿!」
「多謝。」顧非宸笑著說。
秦歡一邊輕抿了一口杯中的紅酒,一邊用眼角餘光掃過去。她發現,由始至終,顧非宸的臉上都帶著某種極為得宜的笑容,那種笑十分輕淺,但分寸卻拿捏得極好,多一分太假,少一分又太冷淡。同時因為他這樣一笑,眼中的鋒芒也在瞬間減少了許多,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愈加從容淡定,氣度溫和。
和這種家庭聚餐的氛圍融合得天衣無縫。
原來他在社交應酬的場合就是這樣的。
她隱隱有些感慨,只因為自己見過他最真實的樣子。她見過他的眼神像這世上最鋒利的刀片,從她身上一刀一刀地劃過,將她傷得體無完膚也毫不留情。她也知道他明明不愛笑,可真心笑起來的時候,眼角會有極細的紋路,而非現在這樣,如同戴著一副最完美的面具,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去都是這樣的無可挑剔。
更何況,如今私下裡,他與她經常陷入一種劍拔弩張、硝煙瀰漫的境地,可他今晚卻能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鶼鰈情深的模樣。他說話的時候,會輕輕握住她的手,有意無意地把玩,他念到她名字的時候,眼睛里甚至還會流露出溫柔的神色。
而這樣的溫柔,她幾乎已經忘了自己最後一次見到是在多少年以前了。
她打從心裡佩服他,做戲做得這樣好,為什麼不去當演員?或許還能拿座影帝獎盃回來,為顧家添上娛樂業的第一筆華彩。
可是心裡再鄙夷,面上也不能露出半分來。她唯一應該做的,只是配合他把這一出相親相愛的戲演完整。
她當然不能拆他的台,因為她與他目前正在合作。
所以,她任由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掌心裡。這樣熟悉的溫度和觸感,包括他一邊與人講話,一邊在桌子底下輕輕撫摸她手指的小習慣,她不得不動用很大的意志力才能令自己忽略掉它們。
偏偏旁邊的女士性格開朗,很愛與她交談,問了許多家常問題。比如,她現在有沒有外出工作、休閑的時候都會幹些什麼、有哪些興趣愛好,等等。
她被他弄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幾次答非所問,幸虧心思機敏才及時把話圓回來。其間,她分明看見他轉過頭來瞟了她幾次,嘴角噙著笑意,眼神里卻有一種幸災樂禍的味道。
她猜想他是故意的,不然為什麼一隻手在桌下這麼不老實!
雖說這是私人的聚餐,但好歹也是面對外人,他卻可以一心多用,桌下玩得不亦樂乎,桌上侃侃而談。她聽見他在和那位官員探討地產問題,兩個人從國家新出台的宏觀政策一直聊到某些不可放在檯面上說的細節及內幕,她雖然不太懂這些,但也聽得出他的思路有多敏捷多嚴謹,且神色自若、從容優雅,間或還能「照顧」到她這邊,囑咐她多吃一點,別挑食。
此舉顯然深得官員太太的讚賞,那女士用她保養得當的手拍了拍秦歡的手臂,不無羨慕:「小顧年輕有為,你們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極了。」
她笑著說:「多謝鄭太太誇獎。」其實心中氣不打一處來,可又不好現場發作,只得左手隱在桌下,暗自用力,指甲在某人掌心裡狠狠地掐了一下,以期掙開這隻可惡的魔掌。
可是某人也只是輕輕動了動眉峰,便轉過來看著她,溫柔地問:「怎麼了?」
這下子,全桌的焦點都集中在秦歡身上。
秦歡一噎,她沒想到顧非宸居然會中斷和別人的聊天,用一種不大不小又毫無遮掩的音量與她說話。
她瞪著他,無言以對。倒是顧非宸笑了笑,重新朝著那位官員半開玩笑地說:「可能我們聊的話題太枯燥了,有人不開心了,剛才故意踩了我一腳以示抗議呢。」
那官員聞言哈哈大笑,也連聲說:「對對對,這本就是家庭聚會,官場和生意上的事留到咱們以後單獨再聊。」然後又對秦歡說:「弟妹見諒啊,男人都是這樣的,你嫂子也經常跟我抱怨說我疏忽她,害她都不愛陪我參加飯局。」
秦歡連忙扯出笑容:「千萬別這樣說,你們談正經事要緊,我一點兒都不介意。」
可話雖這樣講,對方到底看她還年輕,以為她小孩子心性,弄出點小動作提醒未婚夫不要忽視了自己也是極為正常的舉動。他們看著她的眼神里,都有體諒和包容,於是接下去的內容,果然沒有再圍繞國家大事,而是轉向尋常的閑聊。
這頓飯一直吃到九點多。
結束的時候,顧非宸說:「聽說過幾天是嫂子的生日,不如到時由我做東,替嫂子慶生。」
那女士笑容滿面,領著孩子騰不出手來和秦歡握手道別,便跟秦歡講:「你家小顧太客氣了,其實我一直把他當自己家人看待,我生日那天你也來吧,我介紹幾位太太給你認識,都是我的好朋友,其中也有年紀和你差不多大的,都是性格非常好玩的人。」
「好啊。」秦歡說。
兩家人在會所門口分別。
秦歡跟著顧非宸上了車,小劉握著方向盤問:「顧先生,現在去哪兒?」
「先送我回家。」秦歡說。
顧非宸剛一上車便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這時候才微微睜開眼睛來。
他晚上喝了不少酒,一雙狹長深邃的眼眸此時更顯得邪魅不羈,斜瞥過來,似笑非笑地道:「我更喜歡你剛才酒桌上的樣子。」
「什麼樣子?」她怔忡了一下,才重新板起臉,「被你玩得團團轉的樣子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是戴了面具的樣子。」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已經重新閉上了,語氣極淡,聽不出是在讚美還是諷刺,「不過笑起來倒是挺好看。」
是,她一整晚都在配合他,整張臉都快要僵掉了。
「我只是在盡義務,你不必太感謝我。」
「是么。」幽暗的街景伴著霓虹化成一片片光影,從他的側臉上飛速劃過,在昏暗之中她幾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聽見他的聲音,如平緩的流水一般淌過耳畔,不帶一絲感情,「那我希望你能一直記得自己的義務,次次都表現得像今晚這樣完美。」
這句話之後,一直到她抵達公寓樓下,他都沒有再開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