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梁家三哥
桓琚傳了話來, 李淑妃就知道他要做什麼。輕輕嘆了一口氣, 李淑妃拎著常用的念珠登上了步輦往兩儀殿去。
柳樹新抽的點點嫩芽在紅牆的映襯下一如往昔的惹人憐愛,李淑妃卻早已沒了年輕時悲春傷秋的心情。一顆數珠在手裡捻晃了一刻,也沒有能讓她的內心安寧下來。前來傳旨的是程祥, 這小宦官才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不過十歲,如今也算是獨當一面了。
世事都像這個小宦官, 看似還是原物其實一直都在變。【真是老了,想的越發的多了, 這些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只消應付過這一場,依舊回我的宮裡去撫養阿鸞。難道還要妄想自己可以入主昭陽殿嗎?】
李淑妃有些想笑,瞧這小宦官腦袋壓得這麼低, 這麼的恭謹,彷彿在迎接新的六宮之主似的。滿宮上下、滿朝上下, 做此想的人又有多少呢?
【不可能的啊。我須警醒自己,不可作這等妄想,以免招致殺身之禍。】李淑妃再一次的提醒自己。
在李淑妃沉思間,步輦於春光之中搖晃到了兩儀殿。
兩儀殿也還是那個模樣,李淑妃提起念珠,緩緩拾階而上。
桓琚打量著這個不復輕盈的女子, 他與李淑妃曾有過許多歡樂的時光。此時兩人卻難以再拾舊日的情愛,有的只是風暴過後的相濡以沫。桓琚點點手邊的座位, 李淑妃不聲不響地坐了過去。桓琚與李淑妃靜坐了一陣, 才說:「都死了。」
李淑妃也說:「是啊, 就我沒死。」
兩人都露出了無奈的苦笑, 桓琚甚至在想,【如果當初立的皇后是他……】旋即打住了這個危險的念頭,【往事不可追。】
李淑妃垂下眼瞼,輕聲道:「聖人想問大娘的事情?」
「唔。」桓琚早做了個決斷,事到臨頭卻又露出了遲疑的樣子來。
李淑妃唇角一翹,眼神里也帶著點嘲弄,挑眉看向桓琚:「我竟不明白聖人還在猶豫什麼?大娘首告杜家,案子不是已經結了么?公主與駙馬離婚也是應有之義。至於其他,哪裡值得拿出來在兩儀殿里說?」
桓琚失笑:「我還道你年輕時的脾氣都收了,唔,還沒蓋嚴實,又漏出來了一點。」
李淑妃也笑了:「我知道聖人想說什麼,也知道您想問什麼。要不是察覺這事兒不對,我又何須向聖人說大娘的閑話來?可這事兒,對咱們家來說就不是件大事兒,掩了算了。」公主養面首,打李淑妃小的時候就常聽說,那算大事兒嗎?駙馬造反、公主駙馬離婚,哪代沒有呢?公主再婚、三婚的都有,等事情涼了,依舊還能選個不錯的駙馬。拿出來叨叨個什麼鬼?還嫌皇家這二年鬧出來的事情不夠丟人的嗎?
桓琚被她這一頓說得通體舒暢,口氣也緩了:「本要將大娘訓斥一番的,她也該受個教訓了。被你這麼一說,罷了。呃,那個孩子……」
李淑妃反問道:「哪怕就是姓杜的,又有什麼要緊?」
「看來是不是了。」桓琚還是覺得憋屈得慌。他的女兒,當然不能被夫家轄制了,閨女養面首還懷了私生子,他也覺得不是個事兒。
李淑妃道:「公主經此大變,傷心得病了,去莊子上養個一年半載的病,等病養好了再回京來。聖人心疼女兒,給她再擇良緣。至於孩子,與佛有緣,寄養寺廟不就行了?」
這與他原本計劃得也差不多,桓琚放心了。沒好氣地道:「這個丫頭生母死得早,從小失於教導,就會惹禍了!兒女都是債!」
李淑妃笑笑,拎著念珠站了起來,輕撫衣擺:「那我便回去安排這件事情了。聖人,公主府那裡。」
桓琚冷笑道:「我自有安排。」
桓琚的安排就是,把公主府也給洗了一遍,理由是他們護衛公主不周。同時,將豐邑公主的心肝寶貝們斬的斬、殺的殺,半個也沒給閨女留下來。一群腌臢物,居然敢染指公主,敗壞了公主的名譽,真是該殺!
李淑妃道:「我這便去安排她出宮養病。」
桓琚擺擺手:「去吧,不必與我辭行了,我不想見她。」
李淑妃離開兩儀殿回去向豐邑公主傳達了這個處置方式,豐邑公主抱住李淑妃大哭:「娘娘,阿爹好狠的心啊,竟半點歡愉不給我留下!娘娘!娘娘救我!嗚嗚~」
李淑妃輕撫其背,低聲道:「你將事情鬧得這般大,不如此,怎麼收場呢?難道還要讓那些……做駙馬不成?」
對哦,三教精英出身都不怎麼樣,怎麼可以做駙馬?豐邑公主哭聲一歇,低聲道:「我兒終是聖人外孫,怎麼能……」
李淑妃心道,你還敢說這個?沒好氣地在豐邑公主耳邊說:「你還是公主,食邑沒削,產業豐饒。哭那些做什麼?你該哭與父親分開!」
豐邑公主抹抹腮邊淚,點點頭,【不錯,日子還長著呢。今天罰了,明天焉知不能還回來呢?我且去外頭避一避風頭,回來依舊歌舞昇平。】
李淑妃輕聲道:「一定不要再惹出這樣的大事來了,一應生產的事情都要應付好。唔,你不方便出面,算好了日子,我為你請旨,著兩個御醫給你送過去。你呢,好生將養。聽我一句勸,這孩子呀,生下來一眼沒看著就是個遺憾,親自撫養了再分開,真是拿刀子剜心。」
豐邑公主大驚:「什麼?要分開嗎?」
李淑妃不再勸她,目光清涼如同映在水面的月光照到了豐邑公主的臉上。豐邑公主素來敬畏她,訕訕地道:「只是這樣我就有好長一段日子見不到娘娘了,娘娘,我什麼時候能來向你道賀呢?」
李淑妃臉色一沉:「大娘,這種話我不敢聽,你最好也不要講!這個孩子要不了你的命,這句話能!」
豐邑公主嚇了一跳:「娘娘?」
李淑妃沉著地點點頭:「宮裡近來壞消息太多了,大娘還是早日出宮吧。」
「我、我再跟三郎告個別。」
李淑妃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別說不該說的話,告別就告別。」
「是。」
豐邑公主還是相信李淑妃的眼光的,到了東宮去見桓嶷,多餘的話一句也沒有講,只說自己要出宮去了。桓嶷知道她的私事,別的不好問,只含糊地問了一句:「阿姐要去哪裡呢?你的公主府還沒有收拾好。」
豐邑公主抱住弟弟痛哭失聲:「三郎,你可不能忘了我呀!我去城外養病。」
【原來如此,倒不失為一個全了體面的好辦法。】桓嶷道:「我怎麼會忘了阿姐呢?阿姐好好吃飯,照顧好自己。」
見桓嶷沒有挽留她,豐邑公主哭道:「三郎,我的命好苦啊!」
桓嶷只勸她:「阿姐會有新駙馬的。」
「可不能再是杜雲那樣的了。」
「阿爹一定會仔細考量的。」
豐邑公主與他本來感情便不太深,從他這裡沒有得到更進一步的承諾,只得哭哭啼啼地離開皇宮,再一步三回頭地出京而去。心說,我一定還會再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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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嶷對豐邑公主的事情並不想發表評論,只對孫順吩咐:「錢帛準備好了嗎?」
孫順恭順地道:「都備下了。」
「給外家傳個話吧。」
「是。」
投毒案被證據確鑿的定了案,杜氏謀逆案也有了結論,桓嶷便向桓琚請旨,要為生母建一座寺廟。兒子表現孝心桓琚是支持的,不但批准了桓嶷的申請,還安撫了兒子,讓他不要過於傷心。
桓嶷得到了批准便著手準備這件事情,他如今可真算得上是「親娘只有一個,外家只有一家」,與生母有關的事情也就通知一下外祖家。他還有一個心愿,即這寺落成的時候,希望有母親的保佑,可以讓姨母能夠恢復健康,也可以讓外祖母不再憂心。
一個生病的老太太開始學寫字,得遭多大的罪?
孫順指派人去梁府通氣,這對梁家本該是一件喜事,然而自梁滿倉開始,府中主僕人等無一人驚喜。梁滿倉很沉著地道:「上稟太子,臣等一定全力襄助。請太子保重身體。」
來人心道,真是邪了門了,皇后廢了,杜家完了,這於梁氏不是大仇得報的喜事嗎?疑惑間接了王管事遞上的茶水錢,又疑惑著回去了。
梁家已經知道這個消息,且已有了共識,自然不會喜形於色。
詔書才下,京城有許多人就已經知道,不必等著邸報刊出。
謀逆案一出,梁滿倉比以前的膽子更小了,他的府里大門緊閉,只有買菜倒泔水、倒垃圾的小門可以出入。唯一能夠讓他放進門的,也就只有三宋。尋常消息不值得宋奇一個少尹像被豢養的門客一樣巴巴地跑來報信,廢后卻是不同的!
宋奇一得了消息,便與杜氏謀逆案的結果一起,都捎到了梁府。還在東宮派人過來之前。
王吉利親自搬條板凳坐在門后,聽到敲門聲,先問是誰,得知是宋奇才撇了凳子將門打開:「宋大人!」
宋奇閃進門內,道:「我有好消息。」
王吉利將他引到書房,梁滿倉等齊聚在一處,梁玉也在呂娘子的陪伴下等著聽宋奇的「好消息」。宋奇深吸一口氣,對他們宣布:「聖人廢黜皇后了,杜氏謀逆鐵證如山,業也定罪。恭喜梁翁、恭喜三娘,大仇得報。」
梁滿倉父子臉現喜色,都拱手說:「是聖人英明。」
梁玉靜默不語,搖一搖頭,展紙寫道:須蓋棺定論。杜皇后再複位是不大可能的,杜家卻是勢力不小。不親眼看到杜家兩府行刑,她是不會放心的。還有趙侍中,他的案子也還沒有判下來。她只看最後的結果。
梁滿倉父子也被潑了盆冷水,問宋奇:「宋郎君,這還能詐屍嗎?」
宋奇道:「想來不會,不過府上也不宜大肆慶賀,廢后並不是一件喜事。」
梁滿倉道:「哦哦,好,聽您的。」
梁玉仍然搖頭,寫道:何日行刑?
宋奇答道:「三日後。」得先貼個告示,然後搭個檯子,兩府要砍的加起來也三十幾口人,要流放的得上兩百,這些都要準備。
梁玉點點頭:我要看。
宋奇還擔心她會受到驚嚇,不想梁滿倉也說:「咱是得去看看!」呂娘子為梁玉向宋奇找了一個借口:「也該引以為戒。」
宋奇心道,就算是去看仇家下場又如何呢?口裡卻將梁滿倉讚揚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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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行刑這一日,梁家都到了刑場。刑場設在集市,為的是這裡人多,可以起到威懾潛在罪犯的作用。王管家頭一天即預定了離刑場最近的一處酒樓,將二樓臨街的一排統統包了下來。
梁家人早早用過了飯,登車趕到酒樓坐定。梁滿倉叫人上了酒,捏著酒壺等看殺人。宋奇的擔心是多餘的,如梁家這等粗皮糙肉的夯貨,在鄉下的時候看殺頭跟在京城看戲是一個意思。非但嚇不到人,只要殺的不是自家人,都是一場熱鬧。
直到此時,梁家人才知道杜家人是什麼樣子的,此前他們根本沒有整整齊齊的打過照面。自杜尚書兄弟往下,都被剝了官衣,老老少少蓬頭垢面,再無往日的威風情狀。杜尚書當先喊冤,兄弟子侄一同哭號。高台下面,杜氏的族人、家人也一同落淚,行將流放的人哭著自己的丈夫、兒子、兄弟。
圍觀者只覺得過癮,這事兒像殺雞,雞不撲騰,怎麼顯得是你殺了他呢?哪個死囚不喊兩句冤枉呢?
監斬官宣讀了犯人罪名、驗明正身,一排一排的押上前來,劊子手待他們跪下之後才舉刀站到背後,一口酒噴在刀上,寒光一閃,人頭落地。杜尚書一顆白髮的腦袋滾落地面,後排被推上前的子侄難以自持地往後退:「我不要!」
圍觀者更興奮了,大喊一聲:「是漢子就別躲!」引起一片鬨笑。
梁滿倉也捶著窗框,喝一口酒,壓低了聲音惡狠狠地罵道:「該,殺千刀的畜牲!你們也知道命是好的?你們也知道害怕?!」
梁家圍觀仇人下場的喜悅因之褪去,南氏首先哭了出來:「金啊,你能閉眼了。」
梁玉筆直地站在窗前,面無表情地一直看到杜家最後一顆人頭落地,轉身撈起南氏,將人扶下車去回府。
第二天,梁玉與呂娘子坐上了一輛小車,在兩個哥哥的護持之下一徑出了城門。城外驛亭,杜氏兩府流人齊聚於此,被差官押送往崖州。除了他們,竟無一人來送行。兄妹三人直到兩百多人在遠處天邊融入了地平線,才調轉回來。
梁大郎看妹妹的樣子不大對,低聲道:「好啦,都看完了,你也該安心了。咱回家過咱的安生日子,回來給德妃娘娘修好了廟,好好供奉。也求她保佑你的嗓子快些好。」
梁玉微笑看著他,梁大郎被她笑得心裡發毛:「你、你,你咋了?別、別笑啦……」完了,老天爺,你還要對我家幹啥啊?好容易害大妹妹的人遭報應了,小妹妹別是樂得失心瘋了吧?我家命也太苦了!
梁玉先是無聲地笑,漸漸地笑出了聲:「哈哈哈哈……」
「親娘哎!」梁大郎差點從馬上摔下來,「我是該高興妹妹能出聲了,還是該傷心妹妹瘋了?快,快,把人拉回家去!不不不!先等一下,這麼笑著回去怕不是要被守城的打出來!」
梁玉一直笑,一直笑,呂娘子漸漸一陣心慌,握住了梁玉的手:「三娘,三娘!你醒醒!」
笑了好一陣兒,梁玉紅著眼睛對梁大郎道:「大哥,我沒瘋。」
她的聲音帶著一股沙啞,彷彿能聞到喉嚨間的鐵鏽味兒,聲音磨著聽者的骨頭,連血液、骨髓都顫了起來,好似能帶著人的靈魂一起發麻打顫。
呂娘子匆匆倒了一杯水,遞到她的唇邊:「潤潤喉。」
梁玉吞了一大口,笑道:「咱們回家吧。還有正事要辦呢。」
梁大郎聽她說出這話來不像是瘋了,一抖韁繩:「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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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二人回到府里,梁大郎走路帶風,搶先跑到南氏房裡報喜:「阿娘!咱玉能說話了!」
南氏手中的筆落到了紙上,濺出一個不規則的墨團來:「天爺!」
梁玉跑到了南氏跟前,在她腿邊一跪:「娘!」
南氏顫抖著手將梁玉的臉捧了起來:「你再叫我一聲,再叫一聲,啊。」
「娘!娘!」
南氏發出一聲悲鳴般的哭:「老天,你總算開眼了!」
梁玉頭將埋在她膝上,母女倆痛哭一回。梁大嫂等也與女兒到來,都欣慰地說:「這下可好了。」
一時收了淚,又重洗臉,梁玉一邊擦臉一邊說:「阿娘,三郎給阿姐建寺,我也想把我那觀給收拾起來,好生做場法事。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我不會做,便請師傅做。」
梁德妃被毒殺之後,由於各種顧慮,梁家甚至沒有能夠放開了哀悼。南氏至今還要猶豫地問:「這樣,合適嗎?」
梁玉道:「當然啦,頂合適的。」
南氏便說:「那好,就這樣辦,」低頭看了桌上的字紙,又說,「哎,我給金抄本經吧,你幫我選選,抄哪個好,送她去好人家裡托生。托生到我肚子里,你們都受苦了。」
梁玉才洗完的臉又被淚水打濕了:「我這麼活著就挺好。」
梁大嫂使眼色,示意侍女把南氏面前的紙筆收了,又說:「今天遇到了大喜事,要吃頓好的慶賀。三娘生日也快到了,原還擔心辦不好,現在不用擔心啦。我這就吩咐下去。」
梁玉嗓子一好,本不想多說話,卻擋不住事多,還要跟梁滿倉、南氏建議:「咱將三哥也一併做場法事吧。」
呂娘子看到梁滿倉夫婦的臉色瞬間黯了下來,心道,難道這裡面還有什麼故事嗎?只聽梁滿倉的聲音說:「那行,求你那師傅給做法事吧。」
梁玉道:「我明天就去求他。」
南氏又加了一句:「多帶禮物!一定要辦到!」
「哎。」
呂娘子本有提醒梁玉要告知袁樵她已痊癒的意思,現在卻感到需要先打聽這一件事情。二人回到梁玉的居所,呂娘子看著梁玉卸了頭冠,換了衣裳,只看不說話。梁玉道:「我也不知道怎麼的,就忽然說得出來了。」
呂娘子道:「世間神異的事情多了去了,不在乎這一樁——令兄是怎麼回事?」梁玉死了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單獨把梁三拿出來說事,必然是有內情的。
梁玉舔了舔唇,低聲道:「我有時候想,要是我多吃一點,是不是阿姐就不用死了。」
「三娘?」
「那會兒,我忽然不想吃瓜了,阿姐就把剩下的都吃的,萬一少吃一口就不用死了呢?聾了、瞎了、啞了,都有好的時候,唯獨死了就活不過來了。」
呂娘子敏銳地問:「忽然不想吃?」
「嗯。當時我們說,三郎七歲那一年,宮裡大修,聖人帶他們出去湯泉宮,那一年的瓜特別香。你知道那一年,我三哥被抽丁服役,就……就是修葺這宮室,還有建城外那座高台。就再也不能回家,屍骨都沒帶回來。我就什麼都吃不下了。這事兒當時沒敢跟阿姐說,她難得吃上愛吃的,難得那麼的高興。京城到湯泉宮,幾十里,就差幾十里,就差這麼點子路,他們就能見著了。他們是一對雙兒啊,娘胎里一塊兒住了九個月的!」【1】
呂娘子低下頭,抹去臉上的淚。
梁玉幽幽地說:「家裡聽說人死了,要埋都沒得埋,說,那招魂吧。那會兒才買了頭牛,哪有多餘的錢置衣裳呢?三哥舊衣改小了給六哥穿了已經。只有一塊破頭巾,還沒來得及做抹布。招魂的巫婆說東西太破,怕招不來,叫多出些錢,她好發功。家裡沒錢了……魂兒都沒招來。」
「上了京,又是這麼個樣子,直到現在才算緩了一口氣。不怪人瞧不起,我爹只記得他爹,連他祖父叫什麼、長什麼樣都不知道,梁家還修啥祖墳啊?宋大人前兩年提這事兒,我們都沒接這茬兒。二姐、七哥,還有個墳頭,三哥就……」
呂娘子自以為命苦,竟不知世上還有這般苦,一時無法應答。
梁玉道:「你看,我每旬給京兆送錢,看紀公那麼重,肯聽他的話,要做個好人。其實吧,滿嘴禮儀道理、做事男盜女娼的我見得多了,縣城裡就一個巴掌都數不過來。要是只聽他說人話,聽別人誇他,我才不會把他當回事兒呢。可他的衙門裡,乾乾淨淨的,死人也死得有個體面。三哥要是遇上他這樣的官兒,興許也能有個棺材吧。」
「三哥說過,回來給我買糖的……算了,還是我給他招魂燒衣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