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
外頭下著細雨,淡青色的煙霧籠罩了一層的,整個盛京都沉睡在黏濕的雨霧裡頭。
張嬤嬤端著剛煨好的銀耳蓮子湯進來,朝著屋子裡頭看,沒有瞧見人,就問了身邊的紅玉,「姑娘還睡著?」
「姑娘回來哭了許久的時間,剛才歇下,還沒有醒呢。」紅玉有些不平,縱使壓低了聲音也聽得見話裡面的惱意,「方姨娘未免也太過分了些,仗著肚子里的那塊肉,竟然當眾叫小姐難堪,等夫人回來之後,我定是要好好說上一說。」
「就你話多!」張嬤嬤板著一張臉,訓斥人,「仔細你那張嘴,要是教我在外面聽到一些不幹凈的話,就送你去管事那裡好好學學規矩。」
張嬤嬤是碎芳院里的管事嬤嬤,當初也是是夫人陪嫁丫頭。定遠侯夫人憐惜膝下唯一的幼女,將人命了教養嬤嬤,管理這一方小院。
不說在這院子裡頭,就是在整個侯府,別人也要給幾分臉面的。
就算是仗著姑娘的喜歡,紅玉也不敢和人頂撞,小臉一垮,斂著眉頭悶聲應著,「我曉得了。」
到底是年紀還小,什麼表情都寫在了臉上,張嬤嬤打量了人一眼,心裡嘆了一聲。
院子裡頭就四個一等丫鬟,紅玉長得討巧,嘴巴又像是抹了蜜一般,平日里最得姑娘的喜歡。可這秉性卻差了些,愛耍小聰明還喜歡在背後嚼舌根子,心思都不用在正途上。
怕是也留她不得了,只是不知道該怎樣在姑娘那邊提起。
她這邊想著事情,忽然聽見屋子裡頭有了動靜,該是人醒了過來,就端著甜湯往裡頭走。
掀開帘子,就看見穿著一身雪白天蠶絲裡衣的小姑娘坐在床榻上,這正是定遠侯府唯一的嫡小姐——姜明月。
定遠侯姜修玉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風月場子里滾過來的人,相貌自然是一等一的,不知道迷了多少姑娘家的芳心。
後來雖然娶了當朝首輔李閣老的嫡長女李夢蘭,可後院里的女人也是不斷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人沒有什麼女兒的緣分,兒子倒是不少,可只得了姜明月這麼一個嬌女,把人當成了眼珠子護著。
姜明月繼承了父親的好相貌,年方滿時,鴉色的頭髮烏烏泱泱地鋪散開來,露出一張白凈的小臉。更難得的是她皮膚白皙,眉眼精緻妍艷,這般年紀相貌便是如此,日後不知道要長成那般傾城模樣。
定遠侯府上就這麼一個嬌小姐,可後院也是亂的,有人生了嫉恨之心,在姜明月三歲多的時候,將人推道了水裡去。
救上來的時候小娃娃都去了半條命,侯爺和夫人日日夜夜守著,才用藥將人的命喚了回來。但還是落下了病根,天氣稍微冷點,就容易感染風寒。
這件事情也將侯爺嚇著了,陸續將後院的人遣送了出去,只留下三個已經有了子嗣的姨娘。
外頭的人都說,定遠侯將這個女兒疼到了骨子裡頭去。
張嬤嬤看向自家姑娘的眼裡多了幾分溫柔,想著,就這麼一個乖巧嬌俏的孩子誰能夠不喜歡呢。
「姑娘,現在天氣冷,這樣坐著仔細著涼了。」張嬤嬤拿出一件桃花雲霧煙羅披風給人披上,粉粉嫩嫩的顏色襯得一張臉更加嬌俏。
張嬤嬤看著人腫起來的雙眼,嘆了一口氣,端了甜湯喂人,「你何苦同方姨娘置氣,還哭成這個樣子,老爺夫人回來后,指不定怎麼心疼呢。」
姜明月的眼珠子轉動了兩下,看向人,面上有些古怪,「你是說方姨娘有了身子?」
不是前頭才和人有了嫌隙,怎現在就不記得了?
張嬤嬤心裡有些奇怪,到底是心疼這麼半大的孩子,「左不過就是一個姨娘,就算生出來一個女兒,地位那能夠越過了你去。」
熟悉的話再次響起,姜明月眼眶一熱,若是觀察得仔細些,能夠看見她渾身都是在顫抖的。
她幾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把攥住張嬤嬤的手,嫩白的手指陷入深紫色的錦衣面料里。
視線從屋子裡頭慢慢掃過,全套的黃花梨傢具,坐榻上放著幾個半新的粉色蘇綉軟枕,隨處可見的精緻擺式和小玩意兒,分明和她小時候的屋子一模一樣。
她居然回到了自己小時候?
半天姜明月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那前塵舊事,滿地鮮血彷彿都成了一場醒不過來的夢。
她啞著嗓子喚了一聲,「嬤嬤,現在是什麼年頭?」
紅玉嘴快,湊到人的身邊利索地回話:「姑娘,現下可是慶曆二十二年呢。前些天才是你七歲的生辰,怎現在就忘了?」
「是嗎?睡得有些迷糊了。」姜明月閉上了眼睛,擺擺手,往身後的軟枕上一靠。
張嬤嬤和紅玉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看見人綳起來的小臉,一時不敢出聲,只得在原地守著。
一個穿著淺碧色的丫鬟打著帘子進來,正是姜明月的貼身丫鬟宛秋。
宛秋性格忠實,卻有些木訥,早先因為方姨娘的事情被姜明月斥責了一頓,現下動作間就有些拘謹,細聲細氣地稟告:「姑娘,方姨娘在院子外頭,說是想要見你一面。」
方姨娘是三個姨娘中最為得寵的,前頭有個兒子傍身,四十齣頭的年紀了,居然又有了身孕。
到了姜修玉這個年紀,對子嗣的事情也有些看重,吩咐了人好生照料方姨娘,補品什麼的也像是流水一樣,往福芳院裡面送著。
這也給了方姨娘極大的底氣,在後花園和姜明月起了衝突。
她甚至笑著說,若是她肚子里的是個女孩,不知道侯爺該要怎樣的歡喜,怕是要記養在嫡母的名下,按照嫡小姐的名頭養著。
那年方茹也是這般,在爭執之後來到碎芳院,說是要賠罪。賠著賠著,回到自己的院子裡頭,孩子就沒有了。
旁人只說,定遠侯府的嫡小姐善妒,連尚在胎腹中的庶子都要迫害。
姜修玉和夫人上山禮佛,回到府中就知道了方姨娘小產的事情,但他不相信自己親自教導的女兒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喚人到跟前仔細問了問。
那時候姜明月不過是七歲的小姑娘,事情都說不清楚,只是一味的哭著,要將林姨娘趕出府去。
被父親斥責了一番,連帶著娘親也受了責備。
難不成這一世,她還要白白地被人算計去了不成?
姜明月睜開眼,「紅玉,你去將方姨娘請進來。」
張嬤嬤知道方姨娘是個心眼多的,擔心生出什麼是非來,正要開口。
哪知道姜明月像是知道她心裡所想一般,淡聲說了句,「嬤嬤,我不會和人起衝突的,只想聽聽人會說什麼。」
張嬤嬤一愣,總覺得今日的姜明月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也沒有往深處里想。轉而思忖著,一會自己在身邊看著,諒那方氏也不會做得有多麼過分。
方氏得了定遠侯這麼多年的寵愛,樣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因是懷孕的緣故,她也沒有多加打扮,只在出門的時候,抹了一層口脂。
膚若凝脂,秀眉輕掃,雙眸含水地望向人時,有股說不出來的柔弱姿態,讓人橫生保護的慾望來。
可姜明月知道,她這樣柔弱皮囊下面包裹的是怎樣惡毒的心思。
當初大夫斷定了方氏腹中的孩子難以生養,方氏就主動挑起了自己與姜明月之間的爭執。服用了一碗紅花之後,方氏就將小產的罪過推到她的頭上。
姜修玉雖然疑心,可到底憐惜她沒了孩子,對人更甚從前,連帶著對庶子也多加照顧了些。
方氏看見人出去,理了理裙擺,氣定神閑地坐著,挑釁著:「姑娘,你瞧瞧我這身子笨重,也就不好起來給您道歉了。」
姜明月露出嘴邊的兩個小酒窩來,脆生生地說:「無事,有了身子,最是重要的時候,自然是要注意些。」
方氏沒有想到她回說出這樣的話來,愣了片刻之後也回過神,摸上了自己微微凸起的腹部,意味深長地看了人一眼。
「也就是有了這個小傢伙,脾氣是越發不好了,謝姑娘體諒了。等日後小傢伙出來,她也是要叫你一聲『姐姐』呢。」
「可不是嗎,現在祐哥兒也是要叫我一聲姐姐的呢。」
姜成祐是柳姨娘的幼子,比姜明月只小了兩歲,素日里也機靈得很。若非要說有什麼不好的,便是他庶出的身份。
方氏攪在帕子里的手緊了緊,不知道姜明月這麼說是無心還是有意,抿了一口茶,感嘆,「都說姑娘這要比旁的地方好,果然是不假的,這個茶水都是與旁出不同的。」
她看了一圈周圍的擺設,眼睛都快熱了,每一件拿出去都能抵上尋常人家的半座宅子。那李氏平日里把持著府中的中饋,也不知道藏了多少補貼給碎芳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