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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朱將

  「奇怪, 到底去哪裡了?難道戰報有誤,哥舒海並未率兵南下不成?」李將軍喃喃道。


  應先生臉色一下鐵青,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殿下明鑒,順州城破當日,臣與突厥血戰至最後, 親眼見到王中郎殉城, 無半句虛言…」


  太子連忙扶起應粵, 眼神凌厲掃向李將軍。李將軍面上很有些訕訕, 嘴唇囁嚅。


  「應先生不必多言,你所說每一個字, 我都不曾有半分懷疑。」太子沉聲道,「定州城內形勢不明, 且駐營休整一番,明日再行攻城。」


  代州僅憑輕騎和車馬就可攻城,制勝在於出其不意。定州不比代州,城牆高三丈, 壕深二丈, 燕軍欲攻城,必先等待雲梯擲車到位, 才有機會攻上城牆。


  何況牆高溝寬,守城突厥兵必會備齊滾木擂石金汁灰瓶自天而降, 攻城官兵死傷無數, 連番血戰之後, 才有機會攻下城牆放下弔橋, 令步兵和輕騎由濼源門入城。


  真真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易守難攻之城,才能以「定」為名,取一城之力足以安定天下之意。


  所謂攻城,亦是宮心,要耗盡城中將領百姓的耐心和糧草,就算太子七萬精銳軍隊傾巢而動全力撲上,算下來最快也須得月余。


  「臣至今仍想不清楚,這樣完備的定州城,究竟是如何一夜之間被突厥兵攻破?難道哥舒海當真如此神武,定州官兵當真如此無用?」李將軍斟酌了詞句,小心發問。


  太子沉默中抬起眼睛,眺望不遠處的城牆,輕輕搖了頭:「我亦想不清楚。」


  順利,太順利了。


  太子此番征戰,彷彿踏足在雲彩之上,處處都充滿不真實感。


  異乎尋常順利的征程,眼看便要不費一兵一卒收回代定二州,細枝末節之處又透露了許多詭異。


  太子下意識地將手放在了胸口,摩挲著那本薄薄的《聖祖訓》,像是感覺到了她曾經存在過的氣息。


  「泰安…你同我一起。」他說。


  次日卯時,太子率萬餘精兵,於定州城外叫陣,一一羅列突厥的罪名:「背信棄義,君臣未定,連兵不息…毀盟誓,復相攻,縱慾逞暴…」


  話音未落,城中已有箭矢突然射來。灰藍的天空驟然暗淡,抬頭一看,方知是密密麻麻的箭矢遮天蔽日般落下。


  燕軍早有準備,兵士列陣,舉起手中盾牌阻擋。李將軍緊緊隨侍太子左右,亦舉起半人高的盾抵在太子面前。那箭雨甚密,偶有兩隻落在盾牌上,發出澄亮的金屬撞擊聲。


  清脆響亮,像是撞進了人的心裡。


  箭雨剛過,太子便舉手示意,燕軍將士伸臂挽弓,齊刷刷對準護城河外的城牆,只待太子一聲令下便萬箭齊發。


  可是太子卻遲遲沒有說話。


  李將軍等了許久,急忙轉臉去看太子,才發現他的目光定定落在盾牌前面的地上。


  那地上凌亂散落數支突厥射來的,被盾牌擋下的箭。


  「殿下…」李將軍焦急出聲詢問太子。


  太子深深吸一口氣,放下了高舉著的手。滿軍肅穆,眼睜睜目睹太子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放棄了反擊的軍令。


  「看清楚了嗎,少林?」太子的語氣十分恍惚,「這支箭…是我大燕的箭啊!」


  李將軍大驚,唰唰撿起數支落在地上的箭放在眼前仔細辨認。


  白羽細密,木紋暗沉,長箭流光似的,十分漂亮,與突厥短粗的飛箭對比鮮明,萬萬不會錯認。


  「莫非定州守軍未曾抵抗便被攻破,大批燕軍軍品被繳獲,又被突厥收為己用?」應先生十分焦急,「定州太守張之重乃是大司馬陳克令手下舊將,人雖庸碌,但卻不是貪生怕死背信棄義之徒。就算哥舒海天降神兵神勇無敵,又怎會連抵抗都不曾呢?何況這守城將士好說歹說也有千人,棄城而逃又跑去哪了?怎會半點消息也沒有?」


  處處透著詭異。


  李將軍驀地瞪大了眼睛:「莫非是軍中出了姦細,趁夜落下城門將突厥精兵放入?又或者城中先前已經混入突厥姦細,攻城之時裡應外合…」


  不,不是這樣。


  太子輕輕抬頭,打斷了李將軍的猜測。


  「突厥騎兵慣使短弓,木箭與之相配,亦略為短粗。弓箭相稱方能大用,就算突厥人繳獲燕軍大批箭矢,弓總會用自己用慣的短弓。」太子說,「可是你看,地上落下的燕軍長箭,箭尾整齊箭桿光滑,分明是相配的長弓射出來的。」


  「所以…」李將軍倒抽一口冷氣,「這箭不是突厥軍射出的,而是燕軍…」


  太子眉頭緊鎖,臉色煞白:「定州城中,亦沒有突厥兵。哥舒海從來都沒有…攻破定州城。」


  自順州城破,從來都不曾有清晰準確的戰報從定州城外送出。


  城破與否,自始至終都是紛紛紜紜的流言飛文,在人心惶惶的邊境流民中眾口鑠金,直至「定州城破」一事已深入人心。


  然而哥舒海麾下的突厥兵將,卻自始至終從未攻破定州城,甚至未曾有過攻破定州城的意圖。


  他們將定州城密密麻麻包圍起來,半個蒼蠅也飛不出去,不讓任何一點城破與否的消息傳出。


  太子猛然調轉馬頭,胯/下戰馬痛嘶一聲。


  「我們走!」


  萬餘燕軍再無耽誤,直直闖至護城的壕溝之前。


  箭矢流星一般一刻不停,太子卻只令軍將列陣舉盾護體,半點還擊的意圖都沒有。


  李將軍猛志常在素來勇武,此時心急如焚,更是連命都不顧。直直奔至壕溝之下朗聲怒吼:「城中何人?可是定州太守張之重?我乃大燕當朝太子麾下,率衛李少林是也,特為救城而來,還不快快落下城門,放我大軍入城?」


  李將軍話音未落,角樓上咻地一聲射來一支淬了火的長箭,直直釘在他的馬蹄之前。


  戰馬受驚高高躍起,李將軍奮力勒緊韁繩,將馬匹控住,心中不由大怒。


  哪知城上卻有小將探頭探腦,厲聲反駁:「呸!突厥老狗當你朱爺蠢嗎?昨日喬裝扮作順州城後撤的王中郎親衛,前日又扮成太原府趕來的援軍,今日膽子更肥,裝成太子殿下的鎮北軍。兩年前太子收復北地,燕軍七萬人人精銳,今日就看你這幾個殘兵敗將的鳥模樣,老子就算是痰迷了心竅,也不會上你的當!」


  「你若是太子麾下的李將軍,我還是玉皇大帝身邊的天蓬元帥呢!」那朱指揮使朗聲大笑,譏諷道,「豬年大吉,且看俺老朱送你上天!」


  朱指揮使一聲令下,城牆上又是一片箭雨落下。此時兩軍對壘距離極近,盾牌已難吃住弓弩的力道,馬匹和兵將頗有些損傷。


  李將軍還想再勸,太子卻示意應先生將他一把拽下。


  「中計了。」太子的面容尚且冷靜,聲音卻控制不住地微微發顫。


  順州城破,突厥先攻代州再攻定州,城中太守死守一月有餘,卻不見突厥全力攻城,只是將定州死死圍起,不讓消息走漏。


  然而太子率燕軍自雲州出發之前接連數日,突厥人卻喬裝成燕軍各部將領,日日前來定州城前,誘定州守城軍將落下城門。


  狼來了的故事,誰都聽說過。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突厥兵將裝成燕軍友軍誘敵開門,手段拙劣,被城中守將一一識破。


  然而第四日上頭,當太子當真率援軍前來的時候,守城的軍將卻無論如何,都不肯再信了。


  「昨日…昨日尚有突厥大軍在此,今日我們來時,卻不曾見到半個兵將。」太子說,「突厥不是無人,亦不是將全部兵將都死守在順州城內。」


  「代州無兵,定州無兵。可是突厥分明有兵,所以兵都是在….」太子的瞳仁霎時擴大,鼻翼翕動聲音嘶啞。


  「雲州!哥舒海率兵攻打的目標,是雲州!」


  「我們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從雲州城中率兵北上代州那一刻,雲州便如年夜飯前待宰的魚羊,徹底被送入哥舒海的口中!」


  雲州城固若金湯,又有太行黃水,自古至今都是兵家必爭之地。


  可是一旦雲州城破,以南便是一馬平川的太原府,布兵不足千人。三晉以南只渭水一條天塹,渡河之後可直取京師,大司馬去后朝中文臣為重,守城無將。


  大燕百年帝脈就此危在旦夕。


  阿咄苾和哥舒海此番南侵的目標…從來都不是定順二州的富庶,亦從來都不是攢夠突厥遊民過冬時的乾糧。


  而是整個大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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