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當堂

  防盜中, 請稍後或補訂閱  咔嚓,咔嚓。


  那是她曾經熟悉過的聲音, 那是軍靴踩在地上的聲音。沉穩且有力,每一步便好似踏在人的心頭。


  姬月白有些吃力的眨了一下眼睛, 將目光移向門口, 想要知道這究竟是臨死前的另一個幻覺, 還是真的有人來送她最後一程了。


  咔嚓, 咔嚓……腳步聲越來越近,毫不拖泥帶水, 彷彿還帶著戰場上歷練出來的從容不迫和殺伐果決。


  然後, 一直緊閉的房門被人推了開來。


  門外的春光搶在那人前面, 早早照入屋舍。


  滿室明光, 亮得出奇, 甚至連空氣里濕潤的青草花香都是彷彿跟著涌了進來。


  姬月白也因此而依稀嘗到了人生里最後一個春日的清甜滋味,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然後,她便看見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穿著玄色便服,輕袍緩帶,腰間佩劍, 腳踩軍靴,看上去好似才從戰場下來的將軍,帶著戰場廝殺過的血腥味和刀鋒一般凜然鋒利的威儀。只見他面上帶著個玉石面具, 正好遮住了大半的面容, 只能看見幽深漆黑的雙眸和線條冷硬的下頷。


  姬月白凝視著他臉上的那張面具, 忽然笑了一下:「是你。」


  她病得太久了, 病得形銷骨立,病得容色暗淡,就連聲音也失去了少女的清脆嬌嫩。但是,此時此刻,她的聲音里依舊帶著些微的笑意:「我知道你.……」


  「我也知道你,」男人緩步而來,在她的床前停下了腳步,姿態從容篤定,一字一句的道,「明嘉公主。」


  明嘉公主。


  多久沒有人叫過這四個字了?周朝早已覆滅,只餘下幾個不死心的前朝遺老仍舊想著復國,可天下百姓卻早已苦周久矣。而今,北蠻已被趕出關內,新朝將立,新帝聖明,百姓皆是翹首以盼,恨不能手舞足蹈、簞食壺漿以迎。


  亂世將去,那些舊日的、腐朽的一切終究還是會與她這個將死之人一般的逝去。


  終究是,命運無常,時代滔滔。


  姬月白輕輕的喘了一口氣,啞聲道:「我聽說,過兩日便是新君登基的日子了——這個時候,您來此見我這將死之人,又是要做什麼?」


  「只是想找人說幾句話……」男人沉默片刻才緩緩道,「當年,是你冒死重傷了北蠻左賢王,我才能藉此一舉攻破北蠻先鋒,振奮軍心。此戰後,我一直派人暗中尋訪公主,可惜吝於一見。」


  那是至關重要的一戰,這兩個此前從未見面的人卻是配合默契,裡應外合,真正奠定了這場戰役勝利。然而,此戰之後,兩人卻調轉了境遇——做過公主的從此四處逃亡,掙扎求活;做過反賊的因此一戰成名,天下共仰。


  姬月白又想要笑,可她已經沒有力氣了,眼前更是昏沉沉的,彷彿一層又一層的陰影壓上來,就連身上厚實的被褥都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但她還是強撐著,每一個字都如切金斷玉:「我重傷他,並不是為你——當年,我的母親和兄長為利益將我當做禮物,贈與敵寇。我雖無知卻也知恥,怎能讓他們如意?」


  男人就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似乎在透過床榻上那行將枯槁的單薄軀殼,看到當年那個敢在自己的嫁衣里藏金刃,在千軍萬馬之中以金刃刺殺敵寇的年輕公主。


  所以,他竟是難得的嘆了一口氣,語聲輕緩的問道:「那麼,你還有什麼遺憾嗎?」


  遺憾?


  姬月白病中昏沉許久的腦子因為這兩個字而重又變得清明了起來。


  聽說,人在將死的時候,神志總是會變得更加清明的,那些過往的記憶重又在她腦中一點點的閃過:金尊玉貴的宮廷生活,如履薄冰的少女生涯,還有那掙扎求活的逃亡之路……

  美好的記憶如珍珠,早已在歲月里失去舊日的光澤。而她曾經見過的那一幕幕人間慘劇卻像極了一把雪亮鋒利的尖刀,深深的刺入她的心頭血肉里,讓她整個餘生都為此而痛苦、為此而悔愧、為此而深受折磨。


  直到如今,那柄尖刀仍舊不曾卷刃,還是插在心上,每動一下都是鮮血淋漓的疼,那些回憶更是歷歷在目:

  她曾見過,貧弱的士兵或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腳不停蹄的奔赴前方,他們從不退縮、不畏死、不貪生,始終奮不顧身。然而,刀刃刺破他們的肉體就如同裁刀劃過紙片,鐵蹄過處,屍首堆集成山,熱血積聚成海,白骨曝于山野。


  她曾見過,年輕婦人為了幼子出賣自身,一路隨眾奔逃,最後卻不得不忍痛把心愛的幼子棄在草間,縱是聽著那剮心的哭聲也不敢回頭。


  她曾見過,千里旱地,餓殍無數,生民如倒懸。家國已是危如累卵,那些被饑寒和苦難折磨得毫無希望的百姓,吃完了樹皮草根,抱著最後一絲不忍,彼此交換兒女,烹人為食。


  她也曾見過,中原沃土千里,卻無雞鳴,更無人聲——那是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源遠流長,也曾風流蘊藉,埋過多少英靈,百年來都未經過如此浩劫。


  真正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

  太苦了,苦不堪言。


  太慘了,慘不忍睹。


  她至今都記得那一點點滲入泥土裡的滾熱鮮血,記得那摻著血肉腐爛腥臭味的山風,記得犧牲將死的士兵漸漸渙散開的眼瞳,記得孩童聲嘶力竭的那一聲「娘」,記得那個數日未曾飲水卻還有眼淚的乾瘦婦人,記得灶台鍋爐里用渾濁雨水燒著的發白骨肉,記得用那乾癟的唇舌麻木的吞咽同胞血肉的饑民……

  世間的刀兵金戈下總有太多無辜百姓的血淚,而凡人一切的悲歡離合總是那樣的尋常且沉重,一遍又一遍的重複,一遍又一遍的輪迴。


  只「太平盛世」這四個字輕的如天光,重的如神佛,高懸於蒼穹,讓亂世苦海里苦苦掙扎的芸芸眾生可望而不可即。


  姬月白確實是有太多太多的遺憾,可是她馬上就要死了,這些遺憾卻全都是不能與人說的。她只能儘力睜大眼睛,用餘下的一點力氣看著站在床邊的男人,玩笑般的開口道:「昔日,我在宮裡曾聽皇姐盛讚你『積石如玉,列松如翠',令她臨鏡必嘆.……而後,皇姐與南平郡主更是為你反目……」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當年的永熹公主多少還是有些矜持,沒有當著妹妹的面把後半句話說出來。但是,能夠令那樣一位美貌驕傲的公主親口盛讚,甚至為此而自慚形穢,不顧身份體面的與南平郡主反目——可以想見,那是何等樣的容色和人才。


  姬月白的喉嚨依舊干灼如火燒,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覺得每一個字都是從石縫裡面擠出來的甘露,但她還是竭力往下道:「再後來,聽說你驅逐北蠻,收復失土,我亦心嚮往之,只恨這樣的人物,我卻從未有幸能一睹真顏.……」


  「實在是,有些遺憾啊……」


  姬月白這樣感嘆著,在最後的清明裡,她依稀可以看見那個男人因為她的話而微微睜大雙眸,淡漠冷定的目光里第一次露出了訝色。然後,他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覆在玉石面具上,似要在她的面前將那張面具揭開。


  姬月白睜大了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一些。


  然而,她終究還是沒有看見那張臉——那張曾經令無數少女痴戀心碎,也曾經令無數敵寇望而生畏的臉。


  她死了。


  死在新朝將立的前夕,死在那位結束亂世的新帝目光下,死在那明媚的春光里。


  她死的乾乾淨淨,可又滿腹遺憾。


  因張淑妃嫌棄昨夜裡下過雨,外頭風冷濕氣,故而殿中窗扇都關得緊緊的。也正是因此,擺在榻案邊上的葯湯熱氣裊裊,卻是熏得滿殿葯香。


  姬月白上前去,面色如常的與張淑妃行了禮,彷彿從昨晚起便因張淑妃而挨餓受罰的不是她一般。


  便是張淑妃看著也不由暗暗道:果然是天生的臭脾氣,便是這樣了,竟還硬著骨頭不肯服軟!


  沒等到女兒服軟,張淑妃心裡頗是不悅,臉上難免也跟著顯出一些兒來。她抬了抬眼皮,看了姬月白一眼,指了指一側的椅子:「坐吧。」


  姬月白便一聲不吭的坐下了,那模樣真是故意裝出來的乖順。


  張淑妃:「.……」她瞧著姬月白這模樣就氣悶——真是連句伶俐討喜的話都不會說!


  好在,她們母女也沒等太久,不一時便聽見從外面傳來的擊掌聲和太監拉長了聲調的通稟聲。


  張淑妃作為「病人」,這時候自然起不來身,但是其他人卻還是起身接駕的。姬月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狀若無意的往立在一側的翡色處掃了一眼。


  翡色心裡有鬼,立刻便注意到了姬月白的目光,眼神遊移,秀容微白。


  姬月白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彷彿只是不經意的一瞥。


  只聽簾攏輕響,便見著皇帝闊步進了殿。


  姬月白上前去行禮:「見過父皇。」


  皇帝親手扶了女兒起來,仔細看了她的臉,低聲道:「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他順勢將女兒抱了起來,掂了掂重量,總覺得自家女兒瘦了許多。


  張淑妃聞言,心頭一緊,不由抬眼去看姬月白。直到此時此刻,先前對女兒百般苛待的她總算是後知後覺的生出幾分后怕來——要是姬月白與皇帝說起自己苛刻飲食的事情,這可怎麼好?

  姬月白自然是注意到了張淑妃緊張的目光,可她卻還是狀若無事的抬手去摟皇帝的脖頸,像是和人說悄悄話似的,小聲的與皇帝訴苦道:「我,我擔心母妃的病,昨晚上都沒睡好,只顧著抄佛經給母親祈福了。」


  張淑妃心頭一寬,暗覺女兒餓了兩頓,到底還是懂事了些。她難得笑應了一聲:「是啊,皎皎她一晚上便抄了許多,難得她小人家竟也能耐得住性子。」說罷,又叫人拿了姬月白抄的佛經過來給皇帝看。


  皇帝仔細看了看,不禁又贊了一回女兒孝心,隨即心疼的伸手捋了捋女兒鴉黑的鬢角,疼惜不已:「哪裡就要你這樣緊趕慢趕了?太醫都說了,你母妃這病只要靜心養著便好了,你只管放下心來便是了。」


  姬月白垂下長睫,細長濃密的眼睫就像小扇子,在玉白的肌膚上落下淡淡的影子。她怯生生的道:「可,可徐嬤嬤她說母妃病得厲害,讓我少吃些東西,多抽時間給母妃抄抄佛經,也好給母妃祈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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