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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夜風載著月華流入宮闕, 吹落杏花如雨。


  霍睿言那身青白袍裳,迎風翻飛,與明朗月光渾然一體。


  胸前的小手以似有還無的綿軟力度, 悄悄撩撥他的洶湧心潮。


  懷中少女散發沐浴后的濡濕清芬,在月影花香的浸潤下平添致命誘惑力,以致一向禮數周到的霍二公子,全然忘了行禮問安。


  就這樣,半攙半摟著她,四肢百骸如被灌蜜似的,不敢動,也不想動。


  半盞茶時分前,霍睿言與元禮另約時機詳談, 目送對方青綾宮裙消失在廊外,才徑自前往寢殿,探聽宋鳴珂的情況。


  走到半路,聽前方宮人叫喚「陛下」,驚得他發足狂奔,幸好反應算快, 警覺有人時硬生生收了勢, 未至於將她撞飛。


  她跑得如此之快,想必體力已恢復,無須他問安了吧?

  宋鳴珂借他之力站穩, 往後挪移數寸, 微微喘氣:「二表哥沒事了吧?」


  瞧她小臉泛紅, 眸光流轉之際如有羞澀,粉唇翕張后吐出的一句話尤為輕柔,竟是小丫頭的嗓音,霍睿言不由得一愣。


  「謝陛下關心,已無大礙。陛下好些了?」


  宋鳴珂忙清了清嗓子,沉聲道:「無礙就好。」


  圍觀侍衛們躬身退開,余桐則識趣地領宮人倒退數步。


  霍睿言糾結的是,下午兄長嚷嚷的那番話,在宋鳴珂心中有多大影響。


  畢竟,摔落馬下、昏倒在他懷內時,她似乎仍為此而生氣。


  他需要一個恰當理由,既可洗清冤屈,又不至於牽扯她與宋顯琛的秘密。


  宋鳴珂滿腦子亂鬨哄的則是自己趁霍睿言昏睡時乾的「好事」。


  視線由他如刀裁的鬢角,轉移到他微紅耳朵,滑向英秀挺鼻……掐捏時的感覺,彷彿還殘留在她指尖。


  心虛莫名,頰畔欲燃。


  表兄妹二人傻愣愣站著,兩張俊俏容顏皆氤氳薄霞。


  月光與宮燈暖影交融,為這份緘默增添了似有還無的曖昧。


  「我有一事想與陛下坦言。」霍睿言率先鬆開托住她的手,又捨不得離她太遠,乾脆維持原來的距離。


  「午後,我哥說的那番話,或許會讓陛下誤解。」


  輕柔的一句話,如落在宋鳴珂額角,激起她輕微戰慄。


  宋鳴珂小嘴一抿,倒退半步:「朕沒聽到什麼。」


  她平素在霍家兄弟面前不擺架子,而今突然冒出「朕」,擺明心裡有鬼。


  霍睿言唇畔溢出淡淡苦澀。


  「他之所以作出那樣的推斷,源於我提醒他,切莫把我和任何女子牽扯在一塊兒,包括從小一起長大的長公主,免得有損她的清譽。


  「恰恰因為許久沒見長公主,兄長誤以為我存心疏遠,才怒而斥責我。我已與他明說,我待陛下與長公主之心,一如既往,始終未變,希望陛下別誤會。」


  見她陷入沉思,霍睿言溫聲道:「如今兄長已成為陛下近衛,我想今年內去一趟薊關。」


  「啊?」宋鳴珂不及細想,抬手揪住他的袖子,抬眸凝向他,「何時回來?」


  舉止、神態、語氣……霍睿言捕捉到了她的不舍,忐忑不安的心頓時綻放朵朵繁花。


  他竭力不露出嘴角的弧度,正色道:「大丈夫理當建功立業,可入朝堂,可戰沙場。睿言無論身在何方,居於何位,心都向著陛下。」


  「我問你去多久!」宋鳴珂搖晃他的袖管。


  該不會……像上一世那般,逗留三五七年吧?

  情急之下,小女兒情態驟現。


  霍睿言快被她蹙眉瞪視的眼神軟化,不忍再逗她,笑道:「陛下讓我去多久,我便去多久。」


  宋鳴珂訕訕鬆手,改用嚴肅口吻道:「……今年正逢三年一度的科舉,秋天之前必須給朕回來!」


  「遵命。」


  霍睿言自知,千里銳志,早被她軟硬兼施,磨得變了形狀,心下既甜蜜又惆悵。


  二人杵在廊下,誤會消解后,方覺彼此離得實在太近。


  他尷尬一笑:「長公主這次沒隨駕到行宮。待回京后,我和兄長到北山稍作拜訪,不知是否合適?」


  「這……」宋鳴珂眼底憂色暗涌。


  宋顯琛在元禮的調養與太后陪伴下,性子比最初得病時開朗了些。可若貿然讓他以女子形象,面見儀錶堂堂的兩位表兄,沒準又會備受刺激,自傷自憐。


  「看來,有所不便。」霍睿言憂色難掩。


  宋鳴珂看得出他真心想見「長公主」,故作豪邁拍了拍他肩頭。


  「表兄妹從小玩到大,晏晏會懂的!」


  霍睿言被她突如其來拍了幾下,先有片晌愕然,隨後揚起一抹淡笑。


  宋鳴珂自我安撫——這是替我哥拍的,可不是存心佔便宜。二表哥呀二表哥,感受到了他對你的器重嗎?

  霍睿言只當她閃爍不定的眼光源自睏乏,當下深深一揖。


  「既然陛下一切安好,我就不叨擾了,還請早……」


  「陪我看會兒月亮。」


  念及這回他真要遠行,宋鳴珂不由自主再度扯住他的衣角,打斷他所言。


  霍睿言頷首而笑,遂引她至廊外,緩步下階。


  花木山石,亭台樓閣,因如水夜月而悠然恬淡,因薄薄夜霧而虛幻縹緲。


  月華染了二人半身柔光,瀲灧出眸子的綿軟溫柔。


  未有言語交流,卻在眼波與淺笑中,交換心底的馨蜜與離思。


  本想感謝他豁出性命救了自己第二回,可越是事關生死的道謝,她越說不出口。


  「答應我,」她目視前方飄飛杏花,千言萬語化為簡單一句話,「路上謹慎小心,速去速歸。」


  「一定,」霍睿言微笑勸撫,「陛下也要注意身體,勿再熬夜傷神。」


  他轉目凝望她輕顫長睫、微勾唇角,忽覺不論冬日裡的潔凈雪色,還是這皓亮月色,均抵不過她的清淺笑意。


  即便那層疊暈染的粉杏花雲,綿綿無盡的花瓣雨,皆因她凝眸一眼而黯然無光。


  霍睿言是在多年後才明白,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再短暫,再平常,也足以讓他魂牽夢繞一生。


  …………


  辭別宋鳴珂,霍睿言領著宮牆外等候多時的兩名親隨,快步走向處所。


  「霍二公子!」


  霍睿言狐惑停步,卻見余桐步履匆匆趕來。


  「余內侍,請問有何事?」


  余桐從袖內摸出一物,「先前在殿內地上拾得一物,應為霍二公子的私物,特意交還。」


  霍睿言見了其手中軟布包裹物的形態,已猜出是自己威脅元禮的刻刀。


  他坦蕩接過,禮貌笑道:「此等小物件,余內侍竟親自送來,睿言深感慚愧。」


  「霍二公子……現下感覺如何?」


  「有勞掛懷,瘴氣已退,再無不適,」霍睿言依稀覺察他話裡有話,低聲道,「還請余內侍多加照顧聖上,勿讓她多思多慮。」


  最後那句話,看似尋常叮囑,實則隱含深意。


  余桐客套幾句,目送他與親隨離開,眉間憂慮退卻,漫上新的狐疑。


  …………


  瘴氣事件,導致轟轟烈烈的春蒐終止,保翠山行宮上下積極籌備花朝節。


  內苑早早預備好朱綠花斛,上植生菜、薺花等蔬菜,下以羅帛作卷,書寫品目,再系以紅絲帶,以按照舊習舉辦挑菜御宴。


  前世,宋顯揚生性|愛花,對於花朝節的挑菜、種花、斗花、撲蝶和放花神燈等活動極其熱衷,每每宴酬樂作,皇后、嬪妃、貴主、婕妤等人積极參与,唯求投其所好。


  如今,宋鳴珂一不立后,二不封妃,三無子嗣,便與宗親朝臣、貴眷依次各以金篦挑起花斛中的生菜花卉,辨認種類,再開斛上名目核對,中者賞,誤者罰。


  全對者賞以珍珠、玉杯、金器、珠翠;次者亦賜予鋌銀、冠鐲、緞帛、御扇、筆墨、官定瓷器;猜錯的,則罰舞唱、吟詩,甚至吃生薑。


  仲春難得晴絲繚裊,徐風舒暢,海棠桃李初綻,杏花如雲,蜂蝶翩飛處,花林錦繡。


  如上輩子的光景,宋顯揚對於各類花菜可謂了如指掌,一上來就猜中,即刻收穫恩賞之物,還悄然給饒相提示,好讓其順利答對。


  定王素來倨傲,此番示好,饒相豈不知其意?

  然而,饒蔓如衣飾煥然,柔情綽態,含情水眸羞然,時不時覷向的,卻非宋顯揚。


  宋鳴珂起初與霍家兄弟交頭接耳,聊的儘是下午制百花糕、晚上掛花燈之事。


  她本對挑菜沒多大興趣,再看宋顯揚眉宇間意氣風發,更懶得攪和,一心想著早早結束,好去別處玩耍。


  逐漸意識到有一道柔柔目光若即若離拋向這邊,她茫然轉頭,對上了那雙秋水明眸。


  哦?那狐媚子在偷窺她的大表哥或二表哥么?

  誠然,霍銳承剛健威武,雄姿勃發,霍睿言文雅清雋,氣度高華。


  一左一右,一武一文,襯得宋鳴珂這小皇帝滿臉稚氣,空有一副俊秀皮相。


  她心下不悅,暗忖,看什麼看!再看也不是你的!


  可細辨饒蔓如羞怯且熱烈的眼光,好像……屢屢落在她這假男子身上?且不止一回?

  宋鳴珂心中震悚無以復加,腿腳發軟,險些摔倒,幸而霍睿言手疾眼快,展臂攙住她。


  她驚懼之際,一把握住他溫熱的手,仍覺寒意來襲,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不、會、吧?


  前世的二嫂,真的……看上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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