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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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提出請見新君, 無奈新君與太后陪伴「長公主」到北山寺廟禮佛, 他被請到常去的東宮客院, 烤火避寒, 等候召見。
天色漸暗, 外頭喧囂如風來去。
霍睿言借散步為由, 獨自走向小花園。
沿途不見守衛僕役影蹤, 他正覺奇怪,沒走幾步, 依稀聽聞疑似女子的悲切哭聲。
最初,他還道宮女受委屈, 意圖迴避, 細聽嗚咽聲似曾相識,他的腳步不自覺挪移。
假山旁, 熟悉的小身板換上龍袍, 跪地哭泣。
人人都說「熙明長公主」受風寒所擾, 咳得嗓子都啞了,但他料想實情是, 自霍家壽宴后, 公開露面的「太子」, 都是古靈精怪的小公主宋鳴珂。
一開始, 他誤以為, 是宋鳴珂胡鬧, 喬裝成太子到講學會玩耍。
對照來因去果,他猜出宋顯琛出事了,且起因與霍家壽宴后的燉品有關!
天家兄妹沒追究,必定為了保密!並顧存霍氏一門的顏面!
得悉暗藏的玄機,他的心如被無形的手揪住,寢食難安。
可有些事,他自知不該道破,能做的只有默默守護。
夕陽之下,積雪流光凄美,而宋鳴珂低泣逐漸收斂,透著不屬於她這年齡的隱忍,比起嚎啕大哭,更讓霍睿言心碎難喻。
他無法予以片言隻語的安慰,一旦現身,等於宣告他知悉兄妹大秘密。
再難受,再掙扎,他都得強忍安撫她的衝動,靜靜地,陪她。
記得七年前,先皇長子為太子時,年僅八歲的霍睿言曾獲邀到東宮遊玩。
恰恰是在這小小花園內,他遇到四歲的小公主,陪她玩了一下午。
那時的宋鳴珂小圓臉小短腿兒小胳膊,肉肉的趴在他背上,指揮他到處跑,上躥下跳,追鳥逗貓,把同樣是孩子的他折騰得又累又興奮。
她歡天喜地吃光手裡的糖果,又要走了他的那一份。
霍睿言記不起當時的天氣,記不起品嘗過哪些宮廷美食,卻念念不忘她銀紅衣裙上的小小白色毛球,還有她那雙明亮清澈的大眼睛時而好奇,時而笑成兩彎新月,小嘴奶聲奶氣:「晏晏最喜歡二表哥了!晏晏長大一定要嫁給二表哥!」
他被這猝不及防的表白驚得瞠目結舌,過後既羞澀又好笑,虛榮心悄然膨脹的同時,還滋生出甜絲絲的蜜意。
當晚回家,他一本正經,無比篤定地告訴母親——晏晏說,最喜歡他,日後要嫁給他!
母親差點嗆到了,哥哥卻笑道:「她盯上你的零食?上次,她也說大表哥最好,要和我一輩子不分開呢!樂得我把糖全給她了!鬼靈精!」
晏晏這小騙子!
霍睿言不知該氣還是該笑,見母親笑得肚子疼,他尷尬之餘,莫名委屈。
或許她此前最喜歡哥哥,現在更喜歡他?
出於小小醋意,當晏晏最好的表哥,成了他十歲前的目標。
直到後來,他意識到,四歲的小丫頭壓根兒不曉得「嫁人」是何概念,所求的,不過是和表哥們一起玩耍、吃糖果、不分開。
他覺得自己傻透了。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無關風月,大抵如是。
事實上,身為侯府二公子,按祖制,他可降三等襲爵,享相應的食邑與封地。
但他不甘就此止步,自幼加倍努力,力求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如若她那句無忌童言成真,他才不至於委屈她。
三年前,父母坦言,不希望他們來日娶公主為妻。
當朝慣例,駙馬固然可獲勛爵和品階職位,卻只能做個富貴閑人,不可掌握實權。
霍家男兒,不該成為迷醉聲色犬馬中的紈絝子弟。
兄弟二人解釋,素來只視宋鳴珂為妹妹,因而百般寵溺。
父母自然明白,尚在舞勺之年的兒子不可能對一名八歲女娃動什麼念想,只是一再囑咐他們,公主日漸成長,理應避嫌。
此後,霍家兄弟將所有搜集的小玩意,一律由讓太子轉交宋鳴珂,並請其隱瞞來由。
對小表妹的關愛,皆出自兄妹情誼,無半分雜念。
至少,霍睿言自認如此。
直至前段時間,這份關懷,摻雜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尤其宋鳴珂假冒太子,親臨霍家,提出雪災預防計劃,使得他虛無縹緲的情愫,愈加明顯。
也許因她怔怔與他對視的眼神,有著似假還真的茫然?
抑或是她巧妙的點茶技巧,遠遠超乎他的想象?
又或者是……她預測雪災時,所展露的驚人判斷力,以及不計較個人名望的胸襟?
不得不承認,他的視線總禁不住追隨她。
籌集資金時,他花了好不容易攢的零花錢,買下她用作義賣的白玉小手鐲,心虛得無以復加。
她遇刺的當晚,他回府後稟明詳情,父親即刻命兄長不必北行,留京守護。
霍睿言選擇尊重此決定。
畢竟,兄長尊為世子,武功比他高出一大截。
既要遠赴北域,不知歸期,他且把她的手鐲當作紀念,好記住,曾並肩而戰的短暫時光。
沒準他從薊關回來,她已嫁作他人婦。
不料,今時今日,她竟膽敢代替兄長執政?
儘管霍睿言早有預感,仍震駭得難以承受,心如被掏空,忘卻今夕何夕,此身為誰。
良久,宋鳴珂停止哭泣,呆望園中結成碧色琉璃的小清池,刺繡精美的龍袍更凸顯其背影柔弱。
一剎那,霍睿言心中陡然生出一念,他必須變得強大。
強大到……即便分隔千里,他亦具備足夠的能力守護她,讓她安心定心,無須恐懼,無須惆悵,無須忍耐,無須流淚。
強大到……縱然有朝一日,她仍需以淚水宣洩,他也有堅實肩膀,隨時隨地供她依靠。
…………
先帝病弱,十日一聽事。
宋鳴珂即位后,頒布新令:文官五品以上,及監察御史、員外郎、太常博士等常參官,每日朝參;武官三品以上,三日一朝;武官五品以上,五日一朝;文武官職事九品以上,則朔、望入朝。
新帝勤政愛民,百官倍感欣慰,卻不知龍椅上的小皇帝日日提心弔膽,生怕露餡兒。
她於登基當日痛哭一場,把煩惱、憤懣、悲怨數盡發泄完畢,斂定心神,日夜苦讀,七日後迅速融入政務中。
所幸,安王宋博衍一如她記憶中盡心輔佐,悉心教導。
宋鳴珂忙於熟習典章規制,遵照先帝遺願推行「明黜陟、抑僥倖」之策。
她任命徐懷仁為吏部郎中,命其採取相對緩和的手段進行改制。
然則,再溫和,仍觸動部分權貴利益,惹來一些爭議。
這些不利言論,大多被安王、饒相和定遠侯壓了下來。
此外,她留下父親貼身的老內侍劉盛,此人善於察言觀色,早將那夜的對話聽入耳中,唯有加以重用才安全。
劉盛盡心儘力,在大小事務上處處提點,免去了她許多惶恐。
日復一日,冬雪消融,宋鳴珂始終未能抽身前去北山探望兄長,唯有通過往來兩地的太后謝氏和李太醫詢問病情。
遺憾的是,宋顯琛因妹妹代他執政而更加憂心忡忡,阻礙毒性排解。
他若不能完好無損歸來,宋鳴珂為守住秘密,不好大肆清查下毒一案。
拖久了,更無跡可尋。
這日早朝,左右相為雪災后重建起了爭執,雙方你一言我一語,針鋒相對。
最終安王發話:「諸位稍安勿躁,此事容后再議,不妨先聽聽其他幾位大人有何要奏。」
宋鳴珂總算鬆了口氣,頷首贊成。
御史中丞執笏,義正嚴辭:「啟稟陛下,先帝染疾,久治不愈,臣等認為,需徹查翰林醫官院,問責相關人員。」
此言如驚濤駭浪拍向宋鳴珂,教她周身一僵。
她終於記起,為何前世等了五年,才得悉兄長死於中毒的真相!
——當年先帝駕崩,包括李太醫在內的重要醫官,一律遭到貶謫!
「好一個哀痛難忍、積鬱成疾!」
太后謝氏柳眉倒豎,鳳眸迸濺怒火,手中汝瓷盞往案上重重一砸。
宋鳴珂眼神示意,命余桐等心腹退下。
仍作女子裝扮的宋顯琛,則垂下眉眼,抬手輕拍太后的背,無聲安撫。
太后尚未解氣,冷聲問:「是趙氏家族舉薦的小醫官所言?」
「是。」
「其心可誅!」
太后凝視愛子身著素紗羅裙,原本俊秀臉龐塗了脂粉,病態虛弱,不複數月前的英氣……
舊仇未報,新恨又至,她咬牙切齒,怒容愈盛。
宋鳴珂來回踱步,煩躁時順手扯了扯白羅曲領方心,腦海浮現筵席之上,宋顯揚不顧一切撲過去的那幕。
趙太妃昔時恩寵極盛,未曾聽說其身體抱恙,此病來得古怪是真,但宋顯揚的驚訝、恐慌和無助,也像真的。
二皇兄的演技……出神入化到此境地?逆天了!
可若非演技出色,難道他們母子二人並非串聯演戲?
當時趙太妃的專屬醫官,以極快速度趕來,診視后,斷定她為先帝駕崩而日夜悲泣,傷了肝腎,又因愛子不日離京而深覺惶恐,導致急病突發,建議定王多作陪伴。
言下之意,若新君執意要宋顯揚儘早就蕃,便是對太妃的凌遲。
愛重太妃的先帝骨肉未寒,宋鳴珂龍椅還沒坐熱,所扮演的宋顯琛性子優柔,素有仁孝之名……當著兩位庶弟的面,豈幹得出不孝不悌不仁不義之舉?
她不好與宋顯揚撕破臉,便道了句「讓李太醫一同診治」。
不料那醫官稟告,目下李太醫待罪,翰林醫官院將重新選拔御醫,為新君調養龍體。
「誰允准?朕答應了?立馬召李太醫入宮!」
宋鳴珂暴怒,立即結束宴會,第一時間抵達太后的慈福宮,與母兄商議。
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隨意動她的人?
若保不住李太醫,兄長的毒性怎麼辦?她這假皇帝的秘密如何守得住?
夜靜無聲,令人備受煎熬,直至余桐前來通報——李太醫殿外候命。
「快宣!」太后與宋鳴珂異口同聲。
趔趔趄趄踏雪聲近,年逾半百的李太醫披一身寒氣,推門而入,跪地行禮。
「李太醫!到底怎麼一回事?快說!」太后率先開口。
「太後娘娘!」李太醫艱難抬頭,「重臣大肆清理翰林醫官院,企圖安插人手,欲加之罪何患無詞?老臣無奈,出面攬了!」
「你……」宋鳴珂呼吸驟停,只覺頭暈目眩,顫聲道:「你、你可曾想過後果?」
「老臣明白,但若無資歷深厚者頂罪,半數太醫將被換掉,牽連太廣……同僚數十載,老臣於心不忍!
「陛下所中之毒,需特殊草藥,方能緩解。老臣翻遍醫書古籍,嶺南乃至瓊州或許能找到。此次南下,正好為陛下尋葯。
「至於宮中與北山寺廟的日常診視,老臣舉薦一位醫術精湛的年輕人。他明面上是被選入翰林醫官院的優秀學生,實則為老臣私底下調|教多年的弟子,陛下不妨……」
「就沒別的法子?何不事前稟報?」太后搓揉額角,打斷了他。
「娘娘!當時情況緊急,老臣實在沒辦法!若不藉機尋葯,龍體內的毒性,更難清除!懇請娘娘饒恕!」
宋鳴珂嘆了口氣:「李太醫,重用新人,豈不惹人懷疑?」
李太醫躊躇片晌:「……您見了那人,興許能想出恰當理由。」
他絮絮叨叨談及所薦之人的姓名、特徵,又拿出一瓶藥丸,請宋顯琛務必按時定量服用。
宋顯琛靜聽三人說話,悲色、失落、迷茫皆淡淡的,似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彷彿……這是場無關緊要的道別,就連李太醫臨別朝他行大禮,他也不過略一頷首。
燭影搖曳下,宋鳴珂猛然驚覺,李太醫在這數月以來蒼老了不少,想必早為解毒之事絞盡腦汁、寢食不安。
她心下感傷,輕聲道:「路途遙遠,千難萬阻,請表舅公多加小心。」
「表舅公」三字,令李太醫周身一顫。
他拜伏在地,語帶哽咽:「長公主殿下任重道遠,還望珍重。」
宋鳴珂親手將他扶起,欲說還休,最終抿唇未語,扭頭轉向窗外。
一窗之隔的殿外,融雪如珠玉般墜了一地,恰如離人淚。
…………
次年,正式改年號為永熙,宣告邁向新的開始。
這一日,霍睿言出城拜訪江湖友人後回城,只帶一名親隨,牽了駿馬穿梭於人群中。
城中食店香味縈繞,書畫坊、醫館、藥鋪、酒行、首飾鋪子等雜列,最熟悉不過的京城日常,對於北行前夕的霍二公子而言,多看一眼,是一眼。
吆喝聲、叫賣聲此起彼伏,間或夾雜有關霍家的討論。
「霍侯爺離京在即,原定臘月末出嫁的長女,卻直接退了婚!」
「退得好!真沒想到!那唐世子竟干出此等悖禮之舉!」
「就是!聽說,連皇宮除夕宴會亦無酒無肉,未聞一聲絲竹之音!區區一公府世子,竟公然悖逆違制?還大行淫|亂之事?」
「淫|亂?快說來聽聽!」
「不就是過年時,在府中私設宴飲,借醉強要了一名歌姬么?霍侯爺證實傳聞后,勃然大怒,當即與唐家退婚,還告了回御狀!」
「這下唐公爺被降職,不成器的兒子也被剝奪了世子封號……活該!」
街頭巷尾的憤慨激昂,使得霍睿言百感交集,猶自記起當初宋鳴珂的一句提醒——表姐的未婚夫……可靠嗎?
若非她提及,他豈會驚醒,並私下派人去盯著唐家?又如何能揭露對方極力掩蓋的醜行?
出了這樁事,父親恐長姐在京受人滋擾,乾脆帶她同去薊關。
如此一來,除去準備參加武舉的兄長,霍家算得上舉家盡遷。
行至府外,霍睿言意外發覺,定遠侯府門庭若市。
原來,開朝複議后,新君加封霍浩倡為定北都督,賜了不少恩賞之物。
眼看萬壽龍芽、御苑玉芽等數款堪比黃金矜貴的北苑貢茶,還有御賜建盞、金銀茶器等物,在父親安排下送往自己的院落,霍睿言滋味難言。
依照宋鳴珂對霍家的熟悉程度,自是能預估,與茶相關諸物,只會歸二表哥。
這大概是她不露痕迹的小小體貼吧?
而他卻未必有當面致謝的機緣。
動身北上前一晚,定遠侯府出奇安靜。
霍睿言寤寐思服,遂起身披衣,揉揉窗邊上捲成一團的三花貓,移步至廊下。
月華如霧籠了京城春夜,融進深深庭院,漫上他淺素衣襟。
觸撫羊脂玉小鐲,此物曾在她纖細皓腕上逗留數載,卻因這次雪災,輾轉到了他手上,將代替她,陪他熬過塞外艱苦。
轉頭北望,他仿似看到長街盡頭的宮牆禁苑、千里風霜圍困的延綿山色、遠山盡頭的險要關隘……
即便同一抹圓月柔光,落在她嬌俏容顏、連綿宮闕、寂靜山林、苦寒邊關的景緻,韻味也大不相同吧?
萬里河山、鐵血沙場,那是兒時牢牢紮根於心的夢。
曾堅定不移的決心,被她隱忍哭泣聲,悄然擊碎。
雲霾瀰漫,淅淅瀝瀝的雨漸下漸歇時,余桐來報,說是元醫官請見。
自同往北山,於馬車內詳談半日,宋鳴珂對元禮改觀了不少,徒生倚重感。
她擱下筆,伸了個懶腰,見外頭微露晴意,乾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元禮身著翰林醫官院的蒼青袍服,先是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陛下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此外,小腹是否疼痛,還有別的不適嗎?」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