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第一百二十一章
正文君正在安慰哭泣的作者大大, 三日後回來與你相聚。
她後悔莫及,為何不以真實身份,和最疼愛她的父親道別?
正在此時, 皇后與換了女子服飾的宋顯揚匆忙趕來,含淚跪在她身側, 伏地啜泣。
皇帝眼神迷離, 喃喃道:「晏晏……好久沒來看你爹爹了。」
宋鳴珂渾身顫慄,咬唇忍哭, 她近來忙著處理雪災物資, 確沒再以真容面聖。
「晏晏她……咳嗽許久,嗓子沙啞說不出話, 還請陛下恕罪。」
皇后吸了吸鼻子,勉力為宋顯琛圓謊。
「好孩子……」皇帝抬手, 宋顯琛猶豫了極短一瞬間,輕握他的手。
「朕的小公主……你……?」皇帝話音未落,眸底滲出一絲狐惑。
宋鳴珂悄然窺望,驚覺他觸摸宋顯琛的中指。
那處, 明顯有常年握筆磨出來的繭。
小公主生性疏懶, 讀書練字全是應付,手如柔荑, 嬌柔綿軟。
知女莫若父, 皇帝瞳仁緩轉, 視線落在宋鳴珂眼淚漣漣的玉容上。
宋鳴珂知他起疑, 不忍再瞞騙, 傾身湊到他耳邊,小聲低語。
「爹爹,一切交給孩兒。」
皇帝渾濁目光驟然一亮。
只有他的小公主,才會用尋常稱呼親昵喚他,皇子們私下喊他「父親」,公事則一律稱「陛下」。
「你……你們……」他定定注視她,從震悚到恍然大悟,逐漸化作欣慰與諒解。
此前,上下尊卑份位未正,往後局勢如何,他心知肚明,亦難辭其咎。
恰好此時,老內侍快步入內:「陛下!安王、定王和兩位丞相已在殿外候旨。」
「宣。」
皇帝出氣多進氣少,顫抖著拉住宋鳴珂的小手,無血色的嘴唇翕動片晌,擠出一句:「你們……兄妹倆……互相扶……扶持!」
「嗚……」宋鳴珂無語凝噎。
聽得出宋顯揚等人已倉皇奔入,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失控,只得拚命點頭。
「父親!」
「陛下——」
宋顯揚、安王和左右丞相跪倒在數尺外,神情惶恐中不失悲愴。
宋鳴珂有理由相信,二皇兄的悲傷亦發自內心,尤其是——她這「太子」還活著。
皇帝朝他們淡然一瞥,眼光轉移至宋鳴珂臉上,凝了片刻,漸漸渙散,眼皮一垂,喘息漸歇。
自始至終,他一直握住兄妹二人的手。
眾人哀嚎聲中,太醫們蜂擁上前,加以確認。
宋顯琛獃獃跪著,如被剝奪魂魄的華美木偶,淚沖刷臉上脂粉。
幸而他此時是「公主」,沒引起太多關注。
宋鳴珂只想撲在皇帝遺體上嚎啕大哭,但她不能。
再一次痛失至親,即便她花了數載去接受,重生歸來做足充分準備,這一刻真真切切重演,依舊難受得連呼吸也不能自主。
重來一遍,父愛更深刻,痛也更深刻。
喪鐘敲響,人影憧憧,奔進奔出,門外堆疊的積雪越來越厚,宛若希望殘骸。
她深知,冬會盡,春將至,寒徹心扉終會回暖。
世上所有人的出生至幻滅,就如冰雪初落至融化,不過是天地萬物的渺小輪迴罷了。
然而,承歡膝下的溫馨與美滿,卻不會因此消失。
縱使走到人生盡頭,仍會是她最珍貴的回憶,更是她兌現承諾的動力。
…………
這天,大雪似已下了個乾淨,碧空如練,暖陽高照。
延綿宮城宛如巨龍,盤踞在皚皚白雪間。
群臣於殿庭按等級次第列立,由饒相宣讀遺制,眾臣發哀,遵遺詔由安王宋博衍攝政,和太后一同主持喪事。
山陵崩的消息昭告天下,舉國盡哀,吏人三日釋服,禁娛樂、嫁娶百日。
殿前莊嚴肅穆,跪滿七品以上戴孝的京官,饒丞相率先高呼:「百官恭迎新君聖駕——」
大殿後方,新君大裘冠冕,手執玉圭,悲容不減,緩步行出,端坐於龍椅之上,受殿內外文武官員叩拜。
「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聲撼天動地,冕旒搖晃,很好地掩護了宋鳴珂眼角的淚痕。
她抬手示意:「眾卿平身。」
老內侍高聲為大行皇帝及後宮妃嬪上尊號,宣旨加封宋顯揚為定親王,藩地為定州,年後就藩;冊封宋鳴珂為熙明長公主,宋顯章為晉王,宋顯維為寧王……並祭告天地。
整個過程中,宋鳴珂極力保持鎮靜,心潮則洶湧澎湃,腦海翻湧昨日昭雲宮內的情景。
炭氣瀰漫的寢殿中,宋顯琛身穿素服,愁眉不展,久久無話。
先帝撒手人寰,本該由儲君登位,可他身體日漸康復,喉嚨仍舊說不出話。
中毒后,深居宮院,一貫性情親和的他,積鬱成結,再無歡容。
宋鳴珂從他眼中讀到了迷惘和退縮。
誠然,起初赴秋園講學、籌辦賑災事宜,她大可借貪玩為由。
但坐上龍椅,統治萬民,她不學無術,自問難擔大任。
坐那位置,是要對天下人負責的。
她分辨不清宋顯琛的退意,是源自於自身怯懦,還是對她的呵護。
她只知道,哪怕被毒害,被謀刺,他們也不能退縮。
否則謝氏一族、霍家,還有徐懷仁等忠臣,乃至天下人的未來,與前世並無本質區別。
父親定然明白他們難言苦衷,才沒動怒,也沒拆穿這逆天大謊,反而鄭重叮囑,兄妹倆互相扶持。
臨終前,他仍選擇把江山社稷交給他們。
漫長緘默,被她堅定得毋庸置疑的一句話打破。
「我代你登基,替你撐著。好好養病,我等你。」
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宋顯琛沉思半晌,鄭重頷首。
於是,諸事在太后協助下進行。
兄妹二人從即刻起,正式交換身份,徹底的。
他們約定在宋顯琛恢復前,努力活成對方的樣子,以免被人發覺端倪。
如李太醫所言,可能幾個月,甚至更久。
…………
大典結束后,宋鳴珂從東宮遷至康和宮,又以養病祈福之名,與太后一同將「長公主」送至京城北郊一座清凈寺廟。
既為避人耳目,也好讓他安心養病。
留下裁梅、紉竹相隨,又派遣重兵把手,她見太后依依不捨,沒強求,遂其母子團聚的心愿。
從雪峰間蜿蜒山道疾趕回宮,宋鳴珂清眸毫無波瀾,放目遠眺,再一次感受山河的廣闊無垠。
重來一世,保住了宋顯琛的性命,先帝聖壽比前世延長了兩個月,雪災的影響減輕了……
可惜霍家,似乎未能逃離戍守邊疆的命運?
抵達皇宮,宋鳴珂回東宮收拾剩餘物件,因心氣浮躁,二話不說,揮手屏退所有人,自行在小花園中獨坐。
眼淚堪比水晶鏈子斷裂般,不斷滑落。
三日前,她在城中遇襲,勉強揀回小命,當夜就得面對她無從迴避的痛苦。
代兄執政,意味著暫時放棄她原有生活。
重活那日下午,她與兄長同坐馬車,撩起窗紗窺探大千世界,曾天真以為,自己死而復生,就能讓兄長輕鬆度過難關;而她,定可隨心所欲,過上小公主逍遙自在的安穩日子。
如今呢?
父親照樣離世,兄長身染怪疾,母親將她拋諸腦後,霍家兄弟離京在即,二皇兄尚未就藩,沒準還不死心,捲土重來……
她孤零零一人對著滿園霜雪,悲痛,疲乏,寒冷,飢餓,無助。
只因她忍不住放聲慟哭,滿心悲凄,是以未曾留意,太湖石假山後多了一道暗影,正無聲靠近。
朝中不少與霍家交好的官員聞訊趕來,城中百姓夾道相送,美人含情遙望,無不祝福定遠侯,並讚歎兩位公子的絕世姿容。
出了城門,因春寒料峭,霍浩倡請同僚不必遠送。雙方互相禮讓,依依惜別,笑談壯懷激烈往事。
從眾位叔伯的言談間,霍睿言讀到了他們對父親的景仰與崇拜,而非阿諛奉承。
他衷心希望,在不久的將來,旁人談起「霍睿言」三字時,不是他顯赫的家世和出眾的容貌,而是他的能力,或文采斐然,或政績突出,或戰功累累。
友人辭別後,霍浩倡袍服飛揚,雙目炯然直視長子。
「此番北上,少則三年,多則五到十年,你獨自留在京城,務必刻苦用功,戒驕戒躁,盡全力保衛君主,不負我霍氏男兒之名!」
「孩兒遵命!父親放心,母親珍重!請阿姐和弟弟照料雙親,來日局勢穩定,我便儘快到薊關和你們團聚。」
霍銳承鄭重下拜,以額觸手,伏地不起。
霍夫人原是強顏歡笑,看在眼裡,忍不住扭頭,偷偷抹淚。
霍家長女霍瑞庭靜立一側,青色羅裙委地,明艷容顏少了往常的意氣風發,默然未語。
她婚事定了數載,本該嫁入公府,安度餘生,無奈遭遇巨變,還得離京遠赴荒涼之地,自是別情無限。
霍睿言自始至終維持一貫儒雅俊逸,舉手投足泰然坦蕩,無人知曉他內心的惆悵,是何等洶湧澎湃。
霍夫人待丈夫交待完畢,挽了霍銳承的手,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嚀,不外乎是讓他勞逸結合,相中誰家千金,定要捎信給她云云。
霍浩倡聽她絮絮叨叨,笑道:「夫人!再磨蹭,旁人倒要笑話咱們有心拖延了!」
他剛下令起行,忽有一人騎快馬疾馳而來,「侯爺稍等!長公主駕到!」
霍睿言不自覺攥緊韁繩,心猛地一抽:她……來了?
半盞茶時分后,小隊人馬護送一輛樣式考究、裝飾樸實的馬車緩緩駛出城門。
停穩后,侍女從車內扶下一名十一二歲的總角小少女。
她衣飾簡潔大氣,薄施脂粉,容色清麗,婉約眉眼中透著愁緒。
「見過長公主。」霍家上下躬身行禮。
小少女示意免禮,明眸掠向霍氏兄弟,眼眶微濕,臉頰泛紅,隨即擠出一個勉勵的笑容。
霍睿言定睛細看,心頭如遭巨石猛擊——眼前的熙明長公主,正是他自小相伴的表弟、真龍天子宋顯琛!
宮中傳言,自先帝崩逝后,思父心切的長公主頑疾加重,咳嗽得厲害,導致嗓音嘶啞難言。
由於宋鳴珂輪流以兩種身份活躍宮內外,「長公主得急病」的消息並未遭人懷疑。
霍睿言與宋顯琛相熟多年,知其平易近人,但傲氣猶存,肯以女子打扮前來送他們,可見極重此情誼。
心痛如絞,可霍睿言必須裝作未看破,甚至連病情都不能多問。
正愁該開口說什麼,馬車內人影一晃,躍下一纖瘦身影。
霜白私服,模樣俊秀無儔,比起「長公主」另加三分靈氣,居然是男裝打扮的宋鳴珂!
自遇刺那夜與她共騎一馬,霍睿言始終未能正式見上她一面,一是不忍,二是不敢,三是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