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第一百二十二章
「走!回晉江!」宋鳴珂一把拉住霍睿言, 「哪兒也不去了!」 夜色深濃如洪荒初辟,混沌籠罩重重宮闕, 康和宮的零星燈火竭力驅散一點點黑暗。
書房內, 燈影幢幢,剪蘭和縫菊躲在屏風背後, 面帶笑容, 偶爾交頭接耳,一針一線縫製月事帶。
宋鳴珂獨坐案前,被各類奏本搞得頭昏腦脹, 正異常煩躁地揪頭髮, 見兩名宮人沒注意,偷偷從抽屜密匣內翻出小冊子。
冊內全是關於上輩子的記錄,她從頭到尾過了一遍, 時日久了,全然忘記符號的原意,快被自己蠢哭了。
翻來覆去細閱, 未能提取元禮的相關信息。
這傢伙……前世沒現身?
她信得過李太醫, 李太醫敢把天家兄妹調換身份之事告知元禮, 她姑且信任此人一回。
至於,憑什麼重用新晉醫官?理由好辦。
一是新君受了氣,不願擺出平日的謙和。
二來, 元禮生得好看, 比那些皺巴巴的老頭子養眼多了。
可惜, 即便元禮年少英才, 醫術再出類拔萃,也難及李太醫一二。
兄長的毒短期難除,說不準,她要在龍椅上坐上半載,甚至一年以上。
幸好,攘外有表姨父定遠侯,安內有叔父安王,宮裡有老內侍劉盛協助……詭計多端的宋顯揚,怕也翻不起浪。
從小冊子的日期來看,有些人,過幾年才出現,有些事,遲早要發生。
她會等著,安靜等待。
…………
次日晴絲裊裊,宋鳴珂從垂拱殿聽政歸來,本覺不適,偏生約了霍家兄弟,只得打起精神,陪他們花園小坐。
花樹挺拔俊秀,風動搖曳陣陣清香,三人抵達一赤柱亭,品上新煮的杏仁茶,忽而內侍來報,寧王請見。
宋鳴珂微笑:「這孩子!消息靈通啊!」
不多時,一身著暗紫色親王袍服的孩童快步走來,眉眼如畫,小臉蛋掩不住興奮,背上卻掛著木劍,不倫不類。
他躬身行禮:「陛下!今兒天晴,顯維想向霍家大哥哥討教武學,耽誤你們半個時辰,可好?」
宋鳴珂看了霍銳承一眼,再目視幼弟稚氣猶存的大眼睛,淺笑道:「你得問他本人啊!」
霍銳承離座:「倒是陛下,許久未活動筋骨了!」
宋鳴珂笑意略僵。
若是真龍天子宋顯琛,此前隨大表哥練練把式,耍幾下花拳繡腿,以強身健體。
兄長說話、神態、舉止……她皆冒充得八|九分相似,可身體反應不好偽裝。
況且,她今日……諸多不便。
「你們練就好。」
「不像陛下作風!」霍銳承咧嘴一笑,步子不移。
宋鳴珂無奈而笑:「太久沒練,全忘光了!」
「練練就記得了!」他以一貫的大哥口吻相邀。
宋鳴珂欲借睏乏為由推拒,霍睿言忽然插口:「陛下,睿言有一事請教。」
霍銳承聞言,聳了聳肩,請寧王到前方七八丈外的空曠處,以木劍作演示。
宋顯維褪下親王服后,露出的是灰色短褐,二人一教一學,十分投入。
靜觀一陣,霍睿言低問:「據說,定王請求留京,以盡孝道?」
宋鳴珂努嘴:「趙太妃說病就病,醫官們口徑一致,我還能怎樣?現下我未允准,也不便催他離開,煩人!」
她平日對外人謹言慎行,唯獨兩位表哥面前,忍不住抱怨兩句。
「百行孝為先,陛下乃仁孝之君,定當與眾王作表率。」
「二表哥的意思是……由著他滯留在京?」宋鳴珂微驚。
霍睿言長目微眯,唇畔噙著極隱約的笑意:「定王盡孝,理應心無旁騖守在太妃病床前,不知陛下是否認同?」
宋鳴珂先是一愣,理解他話中含義后,笑得暢快:「二表哥所言極是!」
兩人不約而同端起茶盞,悠然淺抿,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霍睿言挽袖替她添滿盞中茶,似是隨口一問:「長公主近日身體好些了嗎?」
「老樣子……過些天我前去探望,二表哥有話要轉達?」
他眸光一黯:「春寒未退,還望衣餐適增,調養有序,早日康復。」
宋鳴珂輕輕「嗯」了一聲,轉眼望遠處的二人練劍。
霍銳承手持木劍,跳躍騰飛間人劍合一,劍意帶動著飛花,氣勢剛健。
而宋顯維身量未長,左蹦右跳,看似滑稽,動作竟做得極為到位。
宋鳴珂心中感嘆,不論四弟晉王或六弟寧王,均為可造之材。
前世宋顯揚有眼無珠,諸多猜忌,今生的她,絕不犯同樣錯誤!
看了一陣,感受到二表哥眼光柔柔落在她側顏,她轉過頭,朝他粲然一笑。
霍睿言如做虧心事被逮似的,尷尬垂目,以飲茶作掩飾。
正當他試圖打破沉默,卵石小徑上匆匆走來一名內侍。
「陛下,元醫官求見。」
宋鳴珂兩頰緋雲起落,咬唇道:「宣。」
霍睿言心頭如遭重擊——她真定了這少年為御醫官!一時興起?還是有備而來?
元禮仍是蒼色官服,面容沉靜,步履穩健,抵至亭外,下跪行禮。
見霍睿言意欲迴避,他主動開口:「微臣此番只為送點東西。」
他邊說邊從袖內摸出一精緻漆盒,呈給一側的余桐。
宋鳴珂微愣:「這是何物?」
「供陛下這幾日服用的糖丸,一日三次,需以半碗開水浸泡。」
元禮僅對余桐交待兩句,躬身告退。
余桐依言泡了一碗色澤暗紅的湯藥,送至亭中。
宋鳴珂神色略不自在,趁熱喝完,隨手將碗擱在一旁。
霍睿言心下好奇,又不敢多問,不動聲色,繼續觀看兄長指導寧王劍術。
當余桐上前收走那白瓷碗時,他有意無意地幫忙遞了一下,食指以極其隱蔽的方式,悄然蹭了碗口外殘餘的湯滴,趁無人窺見,抹向唇邊淺嘗。
甜,辣,有淡香。
像是……長姐時不時飲用的生薑紅糖水?
元禮為宋鳴珂所用,想必已得悉其真實身份,才依體質調配藥物。
一時間,霍睿言只覺舌尖上的甜消失殆盡,辣味流至心底。
或許,在她心目中,能分享小秘密的人,可以是余桐、元禮等,卻不包括自幼相熟的他。
然而,他猛然驚覺,所偷嘗的湯汁,似乎混有一點點油潤感,類似護唇口脂……
霎時間,俊顏如燒,羞愧怯赧得要冒煙了。
…………
京城北郊,春風輕曳枝頭,抖動粉雲般的花樹,花瓣飄灑如雨,盪入宛轉鶯啼聲中。
雅緻庭院內,宋顯琛一如往常穿了素色綢裙,淡妝淺抹,靜坐庭前,悵然看花開花落。
他時常一呆便是一天,靜如溫婉少女。
誰也不曉得,他腦海翻湧的是何景象。
裁梅、紉竹等宮人知他心裡苦,除了添水倒茶、侍奉飲食外,盡量不去打擾他,看在眼裡,痛在心裡,仍需強作歡顏。
這一日午後,山林空寂,鳥鳴啾啾,馬蹄聲由遠及近。
半盞茶后,余桐等人扶著宋鳴珂下了馬車,踏上古樸高階,跨檻而入。
「哥哥這些天可好?啊——」
她水眸霧氣繚繞,小嘴哈欠連連,嬌態畢現,訕笑解釋:「昨夜翻書至四更,來時睡了一路。」
宋顯琛默然點頭,再無此前對妹妹的關切,轉而打量她身旁的臉生宮女。
此女約莫十七八歲,身材稍顯高大,冰肌玉骨,低眉順眼,似一樹扶風弱柳。
宋鳴珂注意到兄長的狐疑,笑道:「這位,便是李太醫的高足,元禮醫官。」
宋顯琛茫然雙目頓時劃過驚駭——怎會是個美貌小姐姐?
「微臣元禮,見過陛下。裝扮成宮女,只為掩人耳目,絕非欺瞞君上。」
宋顯琛低頭目視拜伏在地的元禮,抗拒之心略減。
他輕咳一聲,擺手示意對方平身,細細端量,眼底微露讚歎。
「請允准微臣號脈。」
元禮雖作女子打扮,但無忸怩之感。
他三指用力按脈,又輪著提指分診寸、關、尺三部,先是眼神一凜,閃過極短暫的愧、疚、歉,隨後化於無形,神情不顯悲喜。
宋顯琛一臉麻木,由著他翻來覆去診脈,眉目纖弱柔美,我見猶憐。
宋鳴珂端量二人,又看自己,只想頓足捶胸。
兩名正經男兒!身穿女服!佩戴髮飾!脂粉敷臉!
而她這嬌滴滴的小女娃,明明熱衷於精美服飾,卻不得不抹黃了臉、畫粗了眉,以藥物壓制嬌軟嗓音……言行舉止還要假裝豪邁!
她內心是崩潰的。
上蒼保佑!保佑兄長立馬好起來吧!
別讓這些漂亮小哥哥頭挽髮髻、身穿襦裙、臉塗脂粉……一天到晚在她跟前亂晃了!
她擱下筆,伸了個懶腰,見外頭微露晴意,乾脆讓元禮陪她散散步。
元禮身著翰林醫官院的蒼青袍服,先是稟報,他準備為「長公主」調配新藥丸,但需半月之久。
細觀宋鳴珂臉色,他再三囑咐:「陛下這幾日不可吃冷涼飲食,切莫熬夜苦讀,此外,小腹是否疼痛,還有別的不適嗎?」
宋鳴珂知他話中含義,不由得漲紅了臉:「沒……朕若有不妥之處,自會告知元卿家。」
「微臣只是擔心陛下,因羞澀而不肯啟齒。」
「你!」
「事關龍體,微臣未敢輕率。」
「反正……這、這個不許提!」宋鳴珂惱羞成怒,急急瞪他。
正巧此時,前方走來一名內侍官,「陛下,霍二公子求見。」
宋鳴珂視線朝廊外的垂花門掃去,只見霍睿言發束銀帶,灰青長袍潔凈,在門邊一站,人如玉樹,恭謹中潛藏鋒銳。
她如蒙大赦,轉頭對元禮蹙眉,催促道:「快去做事!下回再胡說八道……小心朕、朕重罰你!」
「微臣遵旨。」
宋鳴珂臉頰緋色未散,小嘴微撅,快步走向霍睿言:「今兒雨天,二表哥怎忽然來了?」
霍睿言早將二人神態盡收眼底,心頭如濃雲籠罩。
這兩人相識不過數日,竟一下子熟絡至斯?
見她主動步近,他壓抑心內涌動的酸澀,搶上前行禮:「受陛下賜寶,特來謝恩。」
「謝什麼恩哪!幾件玩賞之物,用得著虛情假意的禮節?」
「陛下直接扣上一頂虛情假意的帽子?好生冤枉吶!」
他哭笑不得,又略感忐忑。
難道……藉機入宮見她一面,做得太明顯?
如何才能不著痕迹?
元禮揖別,眼光似在霍睿言臉上停留了一瞬,如有審視,如有戒備,垂首從迴廊離開。
宋鳴珂如釋重負,示意二表哥與她一同入內:「大表哥呢?」
「恰逢兄長參加武科舉考試,我便自行前來,打擾陛下了?」霍睿言謹慎試探。
「沒有的事!」她斬釘截鐵,反而透出無形心虛,「京城保薦的不是大表哥?為何要考試?」
當朝武舉考試每三年一次,各地官員可保送一名學生免試,其餘人等除武藝和體力考核外,還要考「策」或兵法。
「兄長打算憑實力考上。」
「有志氣!」宋鳴珂贊道,「定能一舉奪魁!」
「借陛下吉言。」
霍睿言長眸傾垂,笑貌氤氳黯然。
以兄長之能,其考上后將直送樞密院試用,擔任武職,此後長留在京。
待新君勢力鞏固,一切塵埃落定,霍睿言理應肩負霍家兒郎的責任,前往薊關。
屆時,兄長會替他守護她?又或是……另有其人?
莫名記起,她遇刺時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秦澍。
儘管反覆確認他們從無交集,他仍舊直覺,她說的就是那人。
秦澍的名聲,已從江南傳至京城皇宮內?
匪夷所思。
表兄妹聊了一陣,品嘗點心。恰好劉盛送來近日急報,宋鳴珂讓霍睿言自便,自己則坐回書案前,細細閱覽。
霍睿言隨手拿了本《周禮》,平日熟讀乃至倒背如流的書冊,今日莫名看不進去。
掩卷后,他墨眸輕抬,注視案前埋頭疾書的宋鳴珂。
有一剎那,他被她的嚴肅專註迷惑,誤認為眼前的小少年是宋顯琛!
如秋園講學時,她以此等姿態出現,他豈會一眼認出她?
他至今不明白,當時的她,何以會流露出生澀羞怯,以及久別重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