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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難平

  付彥之覺著,最近聖上看他的眼神不太對。


  有好幾次,他都以為是自己衣冠不整,或者臉上蹭到了灰,聖上才會有那樣、想笑又忍回去了的神色。


  但付彥之平素就不是個邋遢的人,面君之前,也必定先檢查儀錶。發現聖上看自己,時常帶著調侃和端詳后,付彥之退回衙署,還又檢查一番衣著,都沒發現有什麼不妥。


  思來想去,也只能是因為蘇阮了。


  可她或者蘇家姐妹,又為何將此事稟告聖上?付彥之想不通,只能眼觀鼻、鼻觀心,頂著聖上別有意味的眼神,將擬好的詔書呈遞上去。


  聖上接過來掃了一眼,遞給旁邊的宰相林思裕,笑道:「真是一支生花妙筆。」


  這是一封調任官員的詔令,要升遷的大臣,正是林思裕的親信,他便也跟著贊了付彥之兩句,敲定這封詔令。


  林思裕本想說完此事,付彥之告退後,自己單獨與聖上說幾句話,不料聖上竟留下付彥之,讓他先去忙。他不敢多言,臨走時卻難免盯了付彥之兩眼。


  聖上從寶座上起身,慢悠悠往偏殿走,一邊走一邊示意付彥之跟上,「卿中進士幾年了?」


  「回聖上,九年了。」聖上這個問題,付彥之有些意外,答得卻穩穩噹噹,毫不遲疑。


  聖上擺擺手:「不必拘禮,就當閑聊一樣。朕記得你是改姓歸宗的,之前因隨母改嫁,曾隨繼父姓,是么?」


  「是。」


  「繼父在洪州為官?」


  付彥之明白了,面上卻不露聲色,答:「是。」


  聖上就停住腳,笑看他一眼:「你倒瞞得結實!若非貴妃說與我聽,我都不知你與她們姐妹是舊識。」


  其實聖上這話說得很沒道理,付彥之哪有什麼瞞不瞞的一說?他早跟蘇家斷絕往來,難道因為他們家現在富貴了,他就要貼上去相認不成?


  但聖上是不可能沒道理的,付彥之只得解釋:「臣繼父與先鄭國公確曾同為洪州刺史僚屬,不過臣……」


  「你怎麼?」聖上打斷他,「貴妃可說了,她六七歲的時候,你和徐國夫人帶她去逛過燈市。」


  付彥之後半句「與娘娘男女有別,並不熟識」,就這麼給憋了回去。


  聖上笑起來,卻沒繼續提蘇阮姐妹,而是進到偏殿,叫付彥之陪他下一局棋,期間只問了幾句有關洪州燈市的問題。


  直到棋局過半,聖上才又問:「卿亡妻也去了一年多了吧?怎麼還沒續娶?」


  「臣父母不日到京,婚姻大事,臣還是想請父母大人做主。」


  聖上點點頭:「理當如此。」他落了一顆子,轉頭看一眼內侍監程思義。


  程思義會意,示意閑雜人等都退下,單留他義子守在偏殿門口,自己則親自執扇給聖上打扇。


  付彥之就知道今日還是得談蘇阮,不由繃緊肩背,坐得挺直無比。


  「你和徐國夫人的事,朕聽貴妃說了。」聖上將付彥之的變化看在眼中,卻沒有像之前一樣,流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而是輕嘆一聲,「貴妃一直替你們可惜,如今難得重逢,又都青年失偶,真的不能重續前緣么?」


  付彥之先謝過聖上關懷,然後說:「臣自知鄙陋,不足與徐國夫人作配。」


  聖上道:「朕面前,卿如此自謙,莫非是說朕有眼無珠,選錯人進中書省么?」


  付彥之忙欠身道:「臣不敢。」


  聖上笑了笑,「若徐國夫人有意與卿再敘舊情,卿意下如何?」


  「徐國夫人絕不會有此意。」付彥之答得十分肯定,「臣也不敢高攀。」


  他說話時,頭微微抬起,視線與聖上一碰即收,顯得謙恭又直率。


  聖上回去就和蘇貴妃稱讚:「付彥之有公卿之氣。」


  蘇貴妃好奇,卻還沒等細問,聖上就牽著她手,神秘兮兮道:「他對你二姐,絕沒有忘情!」


  「聖上如何得知?你問他了?」蘇貴妃眼睛發亮,連連追問。


  「問了。他嘴上說不敢高攀,自知鄙陋,但他面上神態、身上氣息,一切言語之外的表現,都只有三個字:意難平。」


  這份意難平令聖上感到愉悅,也讓他明白,蘇阮不樂意就是不樂意,與年紀、樣貌等等因素都關係不大。


  他愉悅了,想到付彥之肩膀繃緊,眉心不自覺糾結的樣子,就有點同情,還和蘇貴妃說:「可惜了,二姨若肯回心轉意,和付彥之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蘇貴妃就試探著問:「若二姐真的迴轉,聖上做這個大媒如何?」


  聖上皺眉:「不是說好了,給二姨挑個服紫的公卿么?」


  「那你剛剛還說付彥之有公卿之氣呢!」


  聖上:「……」


  蘇貴妃見他無言以對,笑嗔一句:「我就知道你只是嘴上大方!不肯就不肯,反正讓二姐點頭,比讓你點頭還難上百倍。」


  聖上被嬌滴滴的愛妃,說得面上訕訕,又覺她的話十分有理,便說:「好好好,我做大媒,只要他們兩個都肯,我就做這個媒,促成這段良緣!」


  蘇貴妃緊跟一句:「聖上千金一諾,可不許反悔!」


  聖上失笑:「我要反悔,你還不鬧得我吃不下睡不著?」


  蘇貴妃聽了聖上的金口玉言,便真的鬧騰了聖上一會兒,然後趁著更衣之便,叫過邵嶼吩咐:「明日徐國夫人與人約在千秋觀相看,你想辦法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付彥之。」


  前面蘇貴妃跟聖上說的一席話,旁邊侍候的邵嶼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因此不用蘇貴妃再多說,他已經明白自家主子的意圖。


  「娘娘,臣辦此事容易,卻逃不過程思義的眼睛。」


  「怕他做什麼?」


  「倒不是怕他,只是,萬一他稟告陛下,怕陛下與娘娘慪氣。」


  蘇貴妃聽了就有些猶豫,邵嶼趁機獻計:「不若臣先將此事與他說了。程思義對陛下最是忠心,他也最明白,陛下離不開的,是娘娘,沒必要把徐國夫人牽扯進來。」


  其實邵嶼從一開始,就不贊同自家娘娘把寵愛分給姐姐,只是當時見蘇貴妃主意已定,他一個奴才,不比人家親姐妹親密,不敢多言而已。


  如今難得徐國夫人是個明白的,娘娘也放棄此念,邵嶼就想從根本上杜絕此事。但要做這事,無論如何避不過宮中、乃至朝中權勢最盛的內監程思義。


  「他會聽你的嗎?」蘇貴妃也知道程思義對聖上忠心,正因為如此,她更擔心事情還沒辦成,程思義就告訴了聖上。


  邵嶼立刻拍胸脯保證:「臣定盡己所能,說服程思義!」


  於是,付彥之好不容易熬到散衙回家,還沒等換件衣裳,就聽說了徐國夫人明日約人相看的事。


  告訴他這個消息的人,還一臉賤笑的問他:「你就不想知道她約的是誰嗎?」


  「不想,滾!」對著聖上不敢發的脾氣,總算有了出口,付彥之指著大門,對特別欠打的宋敞說,「門在那兒!」


  「嘖嘖。不想就不想嘛,發什麼脾氣?」宋敞不當回事的坐下,轉頭問侍女,「有櫻桃酪嗎?來一碗。」


  付彥之深吸口氣,丟下他,自己進房更衣。


  宋敞吃著櫻桃酪等他出來,好像完全忘了徐國夫人的事,還問付彥之:「明日休沐,要不要去我七叔的園子散心?」


  「不去,大熱天,還得出城。」


  「那去平康坊喝酒?」


  「約的是誰?」


  「啊?啊,還沒約呢,等你發話呢,你要是去我再……」


  付彥之冷冷看著他:「誰問你這個了?」


  宋敞一臉懵:「那你問的什麼?」


  付彥之盯著他不說話,宋敞就一臉獃滯的回盯,兩人面面相覷有一會兒,宋敞才作恍然大悟狀,拉長聲調,「啊」了一聲,「你問徐國夫人啊!」


  「……」這混賬怎麼這麼欠揍呢!

  「你問徐國夫人,你就直說嘛。你不直說,我哪知道你問的是什麼?」


  付彥之:「來人!送客!」


  宋敞哈哈大笑,「你也有今日!哈哈哈!怪不得上次我從宮城外接了你,提了一句徐國夫人,你就再沒好臉色,原來,哈哈哈哈!」


  付彥之額頭青筋直跳,忍了半天,才忍下痛毆好友的衝動,只問:「嫂嫂是不是有日子沒打你了?」


  宋敞立刻擦了眼淚,收斂笑意,正襟危坐道:「禮部司郎中趙培剛。」


  「趙培剛?」付彥之很驚訝,「你沒弄錯?」


  「宮裡的消息,應當不會錯。聽說聖上許諾徐國夫人,要給她找一位服紫的公卿,但不知為何,徐國夫人最先見的,是趙培剛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大概還是想嫁個年輕力壯……」


  宋敞話說一半,被付彥之盯了一眼,硬生生把後面幾個字吞回去了。


  付彥之卻沒再說話,只自顧自沉思。


  宋敞看他臉色,心裡琢磨了一回,試探道:「要不明日去千秋觀烹茶賞花吧,聽說他們那兒開了一池子好荷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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