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往事
付彥之站在窗前,看著窗外樹蔭遍地,感覺心中從所未有的平靜——恩怨兩清,好似多年重擔一朝放下,整個人都輕鬆不少。
他等了一會兒,蘇阮始終沒出聲,就問起下一個問題:「聖上……是臨時改的主意吧?」
蘇阮剛收拾好心情,聽見這一問,愣了愣:「應該是吧。」
付彥之轉回身,「邵公公沒說聖上為何改主意么?」
「沒有。」蘇阮搖搖頭,「我也沒問,反正都已經這樣了,還能反悔不成?」
都已經這樣了?付彥之皺了皺眉,「聖上不會輕易改主意。個中緣由,還是早些弄清楚為好。」
這倒也是,聖上一開始連斥她的主意荒唐,召見付彥之後,說話也不像有成全之意,怎麼到後來她和付彥之都談崩了,聖上反而改了主意,還催他們儘快定親?
「下次我問問吧。」蘇阮看一眼天色,「定親的事,你和我阿兄商量即可,我還有事,就不招待你了。」
她態度極冷淡,付彥之有些意外,略一琢磨,解釋道:「昨日當著聖上,有些話,其實並非……」
「並非什麼?並非你本意么?」蘇阮打斷他。
付彥之點了下頭。
「哪一句?」蘇阮問。
付彥之:「……」
「『芥蒂難消』,是真的吧?『做個相見不識的陌路人』,也是你心裡話吧?」
付彥之沒有否認,蘇阮就笑起來:「其實你說得挺好的,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們能做到相見不識。可惜,如今我們大概只能做貌合神離的陌路夫妻了。所以,你們商量婚期的時候,記得盡量選個遠一點的日子。」
她說完轉身就走,沒再給付彥之開口的機會。
主人心緒不佳,身邊服侍的人難免小心翼翼,因此蘇鈴儘管事先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一進妹妹屋子,就發現了不對勁。
「怎麼了?板著個臉,看把這些孩子嚇的!」蘇鈴坐下就笑問道。
蘇阮嘆口氣:「阿姐,我要定親了。」
蘇鈴:「啊?你要什麼?」
「定親。」
「定親?和誰?」
「……付彥之。」蘇阮不情不願道。
蘇鈴拍拍胸口,「嚇我一跳,你這臉色說定親,我還以為定了哪個土埋到脖子的!付彥之不是挺好么?不對,我才幾個時辰不見你,怎麼就要定親了?」
蘇阮就把整件事跟姐姐說了一遍,「現在想反悔也不成了,我原本還想著,先定親,拖著不成親就是了,過得一兩年再悄悄解除婚約,哪想到聖上竟讓楚王出面做媒……」
蘇鈴從一開始的驚訝、愕然,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自作自受,哈哈哈哈,活該,哈哈哈,你真是活該!」
「……」蘇阮向後一倒,靠在隱囊上,以袖掩面,不肯再說話了。
蘇鈴拍手笑了半天,才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好啦,別擺臉色了,怎麼說,也是你自己選的。付彥之呢,也算知根知底,眼下雖丟了官,但聖上既然促成了你們,顯然還是要用他的,以後還怕沒有位列公卿的一天?」
蘇阮還是不說話。
「不過這人確實有些不識好歹,什麼時候他來,你叫我,我來教訓他。」
「剛走,你現在去我阿兄那裡,沒準能見到。」
「是嗎?他這就去找你阿兄了?商量定親嗎?」蘇鈴盤算起來,「他之前不過是五品官,俸祿微薄,薛家估計也幫不上他,這聘禮可別鬧得太難看。」
蘇阮根本沒想到這事,聞言不甚在意道:「無所謂,又不缺這個。」
「你是不缺,我怕外人看著不像。得提醒你阿兄一聲……還是我去一趟吧!」
蘇鈴說著就起身要走,蘇阮嚇一跳,忙站起來攔住:「阿姐急什麼?今日談也是談提親,提親有隻雁就行了,下聘等等再說也不遲。」
蘇鈴一拍額頭:「我給忘了,還得先提親。行吧,等你阿兄跟他們商議完,咱們再說後面的事。不過,你是不是該跟我說說,你們倆當年到底怎麼回事?你肯豁出去救他,難道只因為少年時那點情誼?」
蘇阮:「……要不你去找阿兄吧?」
蘇鈴抬手點了妹妹額頭一記,「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早晚要做我妹夫,你不把話說清楚,我都不知怎麼看待這個妹夫。」
「本來也不用理他,反正人家不情不願。我都想好了,最後真拖不過去,非得成親,那就各過各的日子,我是不打算嫁過去的,婚後還住在這府里。」
「這還用說?婚後肯定他隨著你住嘛!你不是說薛家也上京了么?他那小宅子,能住下薛家人就不錯了。不過你也別賭氣說什麼各過各的這種話,要阿娘還在,聽見這話,看不教訓你!」
「哎呀,阿姐你不知道。」蘇阮滿心煩惱,確實想找個人聊聊,就把付彥之昨天具體怎麼說的,還有方才舊怨一筆勾銷的話告訴了蘇鈴。
「我來理一理,你覺得你對不起他,是為什麼?」
蘇阮皺眉坐下,似乎不太想說,蘇鈴就猜測:「因為你嫁了張敏中?我記得當年張家到了洪州,舅舅宴請他們,張敏中對你一見傾心,兩家很快就說定了親事,這其中並沒有付彥之什麼事啊?你不知道,舅母本來想將六娘嫁進張家的,為了這事,好一通生悶氣呢!」
「後來她一定慶幸了吧?」蘇阮淡淡一笑,「那時阿翁剛罷相,改任江南按察使,他在朝中仍頗有聲望,大家都以為不久即能返京,重進政事堂,所以不只洪州,整個江南道都貼了上去。」
蘇阮的舅舅也不例外。他那時任洪州刺史已有八年,很想更進一步,便著意與剛罷相的張智往來。張敏中是張智幼子,也是張家唯一還沒婚配的兒郎,江南道的官宦人家,沒有不想把女兒嫁給他的。
不過蘇家例外——倒不是她家清高,實是家世差距太過懸殊。
蘇阮的父親蘇知信,年輕時進京考明經科,一舉得中,卻因幾次考不過吏部試,選不上官,最後只能投奔升任洪州刺史的舅兄,在其手下做個從八品參軍。
蘇知信自視甚高,常覺自己懷才不遇,做這麼個小官,就有些不甘不願,時日長了,蘇阮舅舅看在眼裡,對這個妹婿十分失望,便也不怎麼管他了。
所以蘇家雖然聽說有個做過宰相的大官來了洪州,卻並不覺得和自家有什麼關係,更沒想到相府公子會對蘇阮一見傾心,還主動求娶。
「我說了你可別笑我……」蘇阮自己拿起扇子胡亂揮了幾下,在得到姐姐連番保證后,繼續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跟張家扯上關係,那時又同他十分談得來,阿娘和薛伯母也心照不宣的,便以為……」
蘇鈴靜靜聽著,沒有插嘴。
「其實那天從舅舅家回來,我還見了他一面,就在後門處,他送了我一支親手做的竹簫,說是生辰禮,」蘇阮臉上現出一抹飄忽又慘淡的笑,「那時離我生日,還有兩個月呢!」
彼時滿心歡喜的少女,完全想不到,一天後會發生什麼。
「阿姐方才說舅母還生過悶氣?那我真是不知道,畢竟當日從中說和、做了媒人的,就是她。」
蘇鈴笑道:「張夫人找到舅母頭上,她還能拒絕不成?再說了,是你總比是外人強,而且舅舅也高興,覺得你嫁到張家,阿娘的日子總算也有個盼頭。」
蘇阮一嘆:「是啊。大家都覺得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姻緣,個個歡喜不已。」
也只有阿娘問過她,願不願意。她怎麼說得出不願意呢?父親半生失意,已開始酗酒度日,並將一切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母親體弱,卻要強撐著操持一家大小吃飯穿衣,省吃儉用地供獨子就讀書院。
「自家事,自家知道。」蘇鈴握住妹妹的手,「咱們實是別無選擇。那年你阿兄已經二十歲了,明明定了親,崔家卻一直拖著不肯叫你嫂嫂嫁過來,若非你和張敏中定親,恐怕他們最終是要悔婚的。」
蘇阮點點頭:「所以我抱著阿娘哭了一場,就答應了。」
那邊答應了張家的求親,這邊她卻始終不知該如何跟付彥之——也就是當時的薛彥交代,直到他自己找上門。
蘇鈴聽了她拒絕薛彥的經過,嘆息道:「情勢如此,這也怪不得你,誰讓他家無權無勢呢?」
「但我到底還是為了權勢富貴,背棄了他,也背棄了自己的心。」蘇阮屈起雙腿,將臉埋在膝頭,「易地以處,如果他做了同樣的事,背棄我而去娶一個高門貴女,我怎麼都不會原諒他的。」
「那怎麼相同?他是男兒,好男兒就當自己建功立業!我們姐妹,要不是困於女兒身,這些年哪用吃這些苦、遭這些罪?早自己出去闖蕩了!」
蘇鈴這話說得豪氣干雲,蘇阮都被逗笑了,「這倒也是。不過,事情並沒到此為止,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張敏中急著求他娘來向我提親,是因為他那日偷偷跟著我,到了我們家,還親眼看到我與薛彥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