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勸解
蘇阮雖然一時衝動,答應付彥之早點成婚, 但真的沒想這麼早——照她原本計劃, 婚期最好相隔一年以上, 所以她心裡的早一點,其實是指半年以後。
「十月辦喜事,確實略顯倉促。」盧氏看蘇阮遲疑, 立即解釋,「但十一月是單月不說,也沒有吉日, 再晚就得臘月下旬了。」
蘇阮還是遲疑, 不肯就答應下來。
明日就是八月初一,若定了十月下旬成親, 豈非只有兩個多月了?她心裡的結還沒解,付彥之自己也說芥蒂還在,就這麼趕著成了親,真的是好事嗎?
蘇鈴看著著急,插嘴道:「此事薛伯母和我們家大郎定就行了,二娘只管待嫁。」
盧氏很清楚蘇阮為何遲疑, 怕逼得太緊, 適得其反,忙說:「也不是急著今日就定, 過後阿阮和鴻臚卿看著日子慢慢選吧, 選好了, 咱們再定。」
崔氏看蘇阮有顧慮, 盧氏也鬆口了,忙撿起主人的職責,笑道:「是啊,左右薛伯母也到京了,咱們慢慢商量。」又命人去把孩子們叫來,拜見長輩。
孩子們回來,盧氏挨個問話給見面禮,這麼一通忙活,終於把婚期這事岔過去了。
之後擺了宴席,席間她們也只談了些京中哪裡好玩之類的閑話,沒再提蘇阮和付彥之的婚事。
宴后,崔氏見天氣不錯,提議往園中走走,散步消食,盧氏客隨主便,蘇鈴就把蘇阮往盧氏身邊一推,笑道:「二娘陪著薛伯母,」然後自己挽住堂嫂吳氏的手,「我們姑嫂說幾句悄悄話。」
盧氏正想和蘇阮單獨談談,就笑著拉住蘇阮的手,蘇阮只好扶著她往外走,進了後園。
「阿阮,你方才遲疑,是不是因為張敏中做的那事?」
走了一段路,隨意聊過幾句后,盧氏直接進入正題。
蘇阮一聽這話,臉上立覺熱辣辣的,難堪不已,手下意識鬆開盧氏手臂。
盧氏卻按住她的手,柔聲道:「我問這個,不是想責怪你,阿阮,十年過去了,你覺得薛伯母是那麼心胸狹窄的人么?」
「薛伯母……」蘇阮喉嚨發緊,指尖發涼,聲音也顫起來,「您真的,一點都不怪我嗎?」
「當年肯定是怪過的,你娘親自來和我賠罪時,我確實又氣又恨,但我能明白你。」盧氏握緊蘇阮指尖,「換了我是你,恐怕也不敢阻止張敏中。」
蘇阮不太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終於抬頭看向薛伯母的眼睛。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當時你和張敏中已經定親,若為了阿彥同他爭執,就算順利成親了,婚後此事也必會成為他心裡的一根刺,其實男子並不比我們女子心寬多少。」
盧氏的目光充滿憐惜,「同為女子,我知道這其中的難處,我自己,也因為怕你薛伯父多心,幾乎從不和阿彥提起他生身之父。」
深深埋在心裡、自己都覺見不得光的想法,被她以這樣寬容柔和的態度講出來,蘇阮瞬間就落下淚來。
「想哭就哭,別忍著。」盧氏看蘇阮拿著絹帕擦臉,還想把眼淚忍回去,就抬手拍拍她後背,柔聲道,「我和阿彥也是這麼說的,這件事,你們越是壓在心底,不肯談及,就越會成為你們之間的隔閡。」
於是蘇阮再也忍耐不住,拿絹帕掩住臉,抱著盧氏就吞聲痛哭起來。
蘇鈴三人這時遠遠走來,看見這一幕,都有些驚詫。盧氏悄悄向她們擺擺手,蘇鈴聽蘇阮說過當年的事,猜到她們怕是談開了,就拉著堂嫂和弟媳走了另一條路。
蘇阮畢竟不是當年慌張無措的少女,哭了一會兒就緩過來,擦乾眼淚,不好意思地跟盧氏說:「我真是太沒用了。」
「你不是太沒用,是太要強了。」盧氏抽出自己的絹帕,幫蘇阮又擦了擦眼角淚痕,「你和你娘一模一樣,不光要強在為人處世上,對自己也太過苛刻,萬事都想做到完美無瑕,一旦有行差踏錯,旁人還沒怎樣,你們自己先不放過自己。」
「可是孩子,人這一生,誰還不會走錯個路呢?錯了不要緊,改了就行了。當年我和你娘也是這麼說的,你一個小娘子,許多事無能為力,我就算要恨,也只會恨張敏中蠻橫無理,絕不會恨你。」
蘇阮眼淚又流出一串,盧氏細細幫她擦了,繼續勸慰:「何況如今他也不在了,往事早該煙消雲散。你和阿彥,興許真是前世的緣分,怎麼也斷不了。」
她說著微笑起來,「你不知道,阿彥那個傻小子,昨日興沖沖地回去,求著我一定要跟你定個十月的日子,還說你答應了。我其實將信將疑,但心裡也希望你們能早日成親,好好彌補這離散的十年,這才冒昧提了。」
蘇阮有點不好意思:「我確實答應他……早些成親,但……」
「我明白,你心裡還存著這事,不知前路如何,所以忐忑不安。」盧氏見蘇阮不哭了,就拉著她手,繼續往前走,「但你看,前路那麼長,誰又有前後眼,能知道以後如何呢?只有自己一步一步走過去了,才知究竟。」
蘇阮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向遠處,心中若有所感。
「你別當薛伯母站著說話不腰疼,空口白牙勸你,」盧氏說到這裡,輕輕嘆了一聲,「我年輕的時候,也走錯過路。」
蘇阮好奇地轉過頭,盧氏也轉頭看她,自嘲一笑:「怎麼?不信?其實當年我娘家上上下下,沒一個人同意我嫁給阿彥他親生父親。」
「為何?」蘇阮是真沒聽過這事。
「因為我父親覺著他虛有其表、不可靠,但是他實在太俊美了,」盧氏臉上的笑意,漸漸轉化為懷念,「我第一次見他,就被他迷住了。」
蘇阮想起自己打聽到的付家譜系,就說:「我聽說……」她忽然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付彥之,不由頓了頓,才勉強接道,「阿彥的祖父原是冀州刺史。」
「對,不過我認識他爹的時候,他祖父已經致仕了。」
付彥之的父親是他祖父中年得來的獨子,自是從小寵愛異常,他又長得十分出眾,家裡便更將他慣上天去。到得十七八歲,家裡送他進京,讓叔叔付嗣忠幫著引薦入仕。
然而付彥之他爹從小就不好好讀書,算是志大才疏的典型,進京以後,不但沒闖出名聲,還得罪了權貴,付嗣忠沒辦法,趕緊打發人送他回冀州。
「他自覺沒臉回家,就到處遊歷,到了我老家汴州。汴州刺史與阿彥祖父有舊,他前去拜訪,正好我父親在刺史府中做幕僚,我們就這麼見了面。」
當時付彥之他爹也對盧氏驚為天人,一意求娶,他家裡拗不過他,最終兩人還是成了婚。
「我直到嫁過去才知道,原來他府中早有姬妾。」盧氏苦笑,「總之,你能想到的凡是紈絝子弟有的惡習,他都有。要不是生下了阿彥,我恐怕等不到他死,就同他和離了。」
蘇阮真沒想到薛伯母還有這番經歷,忙說:「幸好薛伯母遇見了薛伯父。」
盧氏點點頭:「是啊,幸好遇見了他。所以你看,前面走錯了不怕,只要路的更前面,還有一個『幸好』。」
蘇阮忍不住笑起來:「薛伯母太會說話了,難怪阿娘以前只聽您的勸。」
「那你聽不聽?」盧氏笑問。
蘇阮福身一禮:「阿阮洗耳恭聽。」
盧氏扶住她,「我嘮里嘮叨說了這麼多,難得你竟不煩,還要再聽。」她說著攬住蘇阮,「可惜我說得口渴了,還是等你進門,我喝了那杯茶,咱們再說吧!」
蘇阮有點羞澀,又有點想笑。
這時蘇鈴三人已從前面路上繞過來,她抬頭看了一眼,終於下定決心,低聲說道:「那……就定十月底吧。」
盧氏一喜:「當真?說定了?」
蘇阮認真點了點頭,心裡也突然就定了下來。
這一日賓主盡歡,臨到客人告別時,蘇阮送盧氏出去,順便拜見薛湜,才發現薛家有個人沒來。
「怎麼不見二郎?」她問。
盧氏道:「他有點水土不服,大概路上也中了暑,我就沒叫他來。」
蘇阮不疑有他,還問請了大夫沒有,盧氏答得滴水不漏,還是轉天付彥之自己去見蘇阮,才跟她說了實情。
「他心裡一直埋怨我。」
蘇阮並不知道他改姓歸宗還有這些內情,見付彥之面色不太好看,就安慰道:「我倒覺得,正是因為二郎最親近你——他小時候不就愛跟著你嗎?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成了家裡最不能接受這一點的人。」
哪想到付彥之聽她這麼說,心裡更難受了,「是啊。是我做錯了,當初就不該心急,應該和家裡好好商量之後,再決定的。」
蘇阮:「看你說的,相距兩千里,怎麼好好商量?再說歸宗入族譜這麼大的事,也不是你一個晚輩能左右得了的。你看我們想擺脫蜀州老家那些人,不也得靠聖上撐腰么?」
付彥之似乎有些詫異:「你覺得我沒做錯?」
「要非得說對錯,我覺得你沒什麼錯。」蘇阮給他倒了杯水,送到面前,「但我能明白,你心裡一定責怪自己。」
付彥之凝視著她,想開口問「你是不是也一直責怪自己」,卻一時問不出口。
蘇阮已經接著說:「不要緊的,他們都到京了,有的是補償機會。二郎那裡,你多哄哄就好了,畢竟是親兄弟,打不散的。」
付彥之受她啟發,終於說道:「其實,我這裡,你多哄哄……也一樣的。」
蘇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