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一 天青色等煙雨
在眾人的陪伴下,康納男爵在管家的屋子裡拿到了維特房間的鑰匙。
弗洛爾管家昨天夜裡死了,這間屋子自然也失去了主人。
望著抽屜里堆成小山的鑰匙,伊文不禁感到有些眼花繚亂。
弗洛爾管家沒了,剩下的人,誰還能把哪把鑰匙開哪道門記得清清楚楚?
伊文在心裡默默感慨:當弗洛爾管家吞下「荊棘血」之後,他就帶著眾多秘密離開這個世界了——這些秘密中,很有可能包括真正兇手的身份和目的。
和往常一樣,維特的房間房門緊鎖——這放在過去並不是一件值得驚奇的事情,但是今天,經過埃德加那番繪聲繪色的描述,眾人的心情都有些緊張。
康納男爵心裡焦急,沒有猶豫,便徑直走上前,打開了房門。
院子里的積雪倒映著白花花的光芒,透過窗戶,透過門縫,照在昏暗的走廊上,散發著冰寒的氣息。
維特背對著眾人,坐在書桌的面前。
他倚著書桌,腦袋枕在左手的手臂上,像是睡熟了一樣。
他的右手則拿著畫筆,低低地垂在膝側,畫筆的尖端依舊沾著染料,在他的手中輕輕晃動,彷彿隨時都有可能落在地上。
在他的面前,擺放著一張尚未畫完的油畫。因為距離有些遠,除了看到畫的整體呈現出冷色調外,伊文看不清畫中的具體細節。
康納男爵大步走上前去,喊了幾聲,可維特並沒有回應;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沒見什麼動靜。
此時此刻,從伊文的角度望去,只見男爵的臉色一片鐵青,像是在做著痛苦的掙扎,說服自己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
他一把將「熟睡」中的維特揪了起來,就像是平日里,一個嚴厲的父親訓斥自己不聽話的孩子。
但那個孩子卻再也不會反駁父親的斥責。
因為他早已沒有了呼吸。
他睡過去了,且再也不會醒來了。
擺在他面前的油畫,也成了永遠的半成品,不管怎麼畫,都畫不完,把一個殘缺不全的謎團,永遠地留在了眾人的面前。
康納男爵突然鬆開了手。
伴著男爵的動作,維特的腦袋重新無力地落到了他自己的手臂上。
此時此刻,康納男爵那雙以往像狼一般犀利的綠眼睛,突然變得了無生氣,彷彿在這一瞬間,前方漫長的人生道路突然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
他的眼神,真的很疲憊。
一夜之間,接連失去了自己的兩個骨肉至親,以及相伴已久的管家,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難以置信的事情。
面對命運接連而來的暴擊,他感到相當猝不及防。
儘管維特跟他關係一向不和,儘管自從第一任妻子,也就是維特的母親死後,兩人很少單獨說過話,
但死去的,畢竟是他的兒子。
源於血脈的感情,終究是難以磨滅的。
實話實說,康納男爵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自己的長子,以及自己兩位死去的妻子。
他的第一任妻子是一個死去騎士留下的孤女,她體格纖瘦,擁有柔弱的、惹人憐愛的美感。
她的父親給她留下了為數不多的財產,以及一片芝麻大的領地。
但正是因為她的存在,康納男爵才和貴族階級攀上了關係,擁有了成為貴族的資格。
當初,康納男爵的全部心思,幾乎都放在離他而去的凱瑟琳身上了,留給這個女孩的,唯有象徵性的關懷,以及無邊的冷漠。
黑火鎮繁多的事務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留給他新婚妻子的時間,恐怕不足十分之一。
但最終,那個女孩還是為她生下了維特和歐也妮,延續了康納一家的血脈。
她的性格和她的身體一樣柔弱,在逆境與痛苦面前,她更願意選擇默默承受。
然後,在一個寒冷的冬天,她撒手西去了,留下了兩個剛剛開始記事的孩子,以及飛速崛起、成為一方新貴的康納男爵。
在此之前,維特與其他同齡的孩子相差無幾,一樣的沒心沒肺,無憂無慮,叫「父親」也叫得特別乾脆。
但在他母親死後,維特就完完全全地變了一個人。
憂鬱,沉默,彷彿把自己這個父親,當作了不共戴天的仇寇。
當時康納男爵甚至懷疑,他母親的亡魂附在了維特的身上,想要藉助自己兒子的態度,對無情的丈夫實施報復。
當然,父神教會的牧師很快打消了他這樣的猜想:在父神的眼皮底下,哪有亡魂的藏身之處?這不過是你在悲痛之中的臆想罷了。
不管怎樣,康納男爵也還是有幾分良心的。
當時他就下定決心,要把自己虧欠妻子的,補償在自己的兒子身上。
但維特的倔脾氣,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吃憋。
康納男爵是個愛面子的人。
正因如此,每一次他與維特的「談心」,結局都是不歡而散。
父子倆的僵局,就這樣一直持續至今。
直到今天,維特和他的母親一樣,在父神的召喚下魂歸天國,康納男爵再一次感受到了深深的、不可挽回的遺憾。
那是命運對他的捉弄。
他心裡深感痛苦,卻無能為力。
他走上前去,想要看看維特在臨死前留下了怎樣的作品,看看他在永遠的沉睡之前,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但那張油畫的畫面卻殘缺不全,僅有一片空空如也的天空。
那是一片天青色的天空,和青花瓷的顏色別無二致。
天空下是一片灰濛濛的草地,和維特的氣質一樣,陰鬱,深沉,令人看了,就會感到不可阻擋的壓抑。
但或許是維特還未來得及動手畫的緣故,這幅畫並沒有主體部分。
也許是雨,康納男爵心想,這樣的色調,這樣的情緒,毫無疑問,是一個煙霧迷濛的雨天。
自天青色的天空落下,飄呀,飄呀,伴著惆悵的舞步,落在昏暗的草地上。
不過這只是康納男爵的猜測罷了。
天青色的天空等著霧蒙蒙的煙雨,
可它永遠都沒有等來。
這幅畫,也永遠都畫不完了。
那點天青色的顏料,沾在維特的蒼白的手指上,在這氣氛陰鬱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