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交心:月下
“對不起。”
身旁的那個女人垂眸道。
李世默沒有想到,他以為她會反駁,會質問,至少會跟他裝裝傻問“莊主”是什麽,他為什麽說她是莊主。但他沒有想到身旁的她,沒有一句反駁,甚至沒有一絲驚奇和猶疑,隻是垂下了眸子,如蔥根般的手指絞在一起,整個人都透露出一種……惶恐。
她在惶恐。
她的惶恐讓他心生不安,他隻是想說,他終於知道莊主是誰了,他終於見到自己心心念念仰慕已久的人了,他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當麵對她表達一下謝意。
“那個……姑母,你不用說對不起的,我……”這下惶恐的變成了李世默,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把窗戶紙捅破後的事,他本來就是憑著一股衝動,確認了莊主是誰就說出了口。他也不想給她帶來如此的惶恐。
“對不起,”輪椅上的女人垂下眸子,又說了一遍,“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隻是,沒有想好怎麽跟你說……”
若昭垂頭喪氣地坐在輪椅上,她知道自己再怎麽說都像是借口,她的世默,最痛恨別人騙他,孫望之騙了他不就讓他如此傷心了嗎?她真可惡,又讓他傷心一次。當初她不想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就是因為不希望自己離他太近,太近她會忍不住會情不自禁做出出格的事情,會忘了她是他近親長輩,會忘了她是個病弱寡婦的事實。若昭真的很討厭自己,討厭自己她這樣苟延殘喘的殘破之軀,討厭自己明明已經這樣卻依舊忍不住的綺念。
他是她夢裏的天神,是她夢裏關於一切純真美好的寄托,每當她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攪弄風雲的時候,還有一個讓她能抱著安然睡去的美夢,這樣,就夠了。
李世默根本不知道若昭心裏的這些起起伏伏,他以為是自己的話冒犯到了他最仰慕的人。他搜腸刮肚想要把心裏的那種感覺表達出來,話說出口都隻剩下不成邏輯的隻言片語。
“姑母,哦不莊主,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隻是很開心……因為我真的很仰慕很仰慕莊主,我一直都希望能夠和莊主麵對麵地坐在一起談天說地,不用那紗簾,也不用那些尊卑高下的禮節,就像老朋友那樣說說話。哪怕那樣不行,我也想見見她,見見她長什麽樣,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她跟我說她形容醜陋不願意示人,但是我真的不介意的,哪怕就是見見她,告訴她我不介意她長什麽樣的。”
“世默……”
聽到她心裏念念不忘的情郎蹲在她身邊,就在她耳邊說出這樣的話,若昭的聲音都在顫抖了。
“莊主,”李世默難得固執一次地打斷別人的話,“你知道我發現我的姑母就是我仰慕的莊主的時候我有多開心嗎?這幾日和姑母的朝夕相處,我對姑母也是無比尊敬和仰慕,所以當我發現這兩個人是同一個人的時候的,我真的,真的特別興奮。因為,我終於可以麵對麵地和莊主說話了,而且我還可以經常看到姑母。”
李世默挪動兩步蹲在若昭麵前,第一次以抬起頭的視角看著若昭,看到她長長的眼睫垂下了投下一小片陰影。他伸手,輕輕把她兩隻絞在一起的手分開,又攥住她的指尖免得她又攥在一起。他看著若昭的眼睛,聲音很輕,仿佛在安慰她道:
“我沒有怪姑母,我隻是很開心。”
若昭隻要微微抬眼,就能看到那雙正在盯著她仰望著她的眸子,那雙幹淨得讓她不敢直視的眸子,隻對視一眼,她又把目光輕輕瞟開。
“世默,你起來吧,蹲著腿疼。”
李世默從善如流搬了個凳子在她身邊坐下,攥住她的手卻遲遲不肯鬆開,他想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不由分說把她的左手牽了過來,撩起她的袖子,看見了白如玉璧的手腕上一大塊淤青的痕跡。
我真是個混蛋!
李世默在心裏又罵了自己一遍。當初腦子怎麽那麽不清醒,手下也沒輕沒重,竟然把自己最尊敬的人傷成這個樣子。
“沒事的世默,小傷而已。”
察覺出他的自責,若昭的聲音很輕,就像每一次她安慰他一樣,拂過他心底裏的波瀾。
李世默盯著她的手腕心疼不已,“上藥了嗎?”
“嗯……風吟去買了,不過好像大年三十,沒什麽藥鋪開著門……等等世默……”
若昭剛說到一半被李世默牽著的手就抖了一下,因為她看見,他正在揉她手腕的那一片青紫。
“這樣淤血會化得快一點。”
若昭掙紮了一下,他卻按得更緊。他一隻手捧著她的手腕,另一隻手在她那一塊明顯的紫痕處輕輕地揉捏,他專注地盯著她的手腕,虔誠得像盯著某種稀世珍寶,呼出的熱氣癢癢的,搔動著她手腕的皮膚。
“姑母的手,好涼……”
每次觸碰她,都讓李世默心疼不已。她渾身上下怎麽這麽涼,就像一塊化不了的冰塊一樣,幹淨無暇,卻又涼到了心裏。
“我,身體底子不太好。所以得靠著藥,”若昭把眼睛偏向一邊,仿佛不太願意提及此事。偏偏是這一偏頭,她剛好看到了亭中桌上放著的桃花釀,“哦對,還有酒,才行。”
李世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桌上的桃花釀,那是她經常喝的酒嗎?她每一次身上的酒香就是這個?他突然也想嚐一嚐。
喝她喝過的酒,是不是,就能離她近一點?
“今夜除夕,沒有宮裏的那些繁文縟節,不如我陪姑母喝一杯?”
若昭腦海中自然浮現出她之前喝醉酒找他幹的事,臉色不經意泛起了點點紅暈,她捂著嘴輕咳了一聲,生硬地轉著話題道:
“那個……世默,你之前是怎麽發現我就是莊主的。”
她自詡除了虞讓意外露了幾次馬腳,世默應該不會想這麽多。虞讓的紕漏,也不是不能通過言語解釋轉圜的。
“先是虞讓吧,他之前說漏了嘴,說莊主十五歲創立風波莊,我就在想莊主可能也就二十歲的樣子。後來,他第一次出現在客棧裏,明明是來找我的,卻不停地看向姑母的方向。以及就是他上次匆匆忙忙闖進姑母房中,對姑母叫‘殿下’,既然是第一次見姑母的話,應該不知道姑母就是長公主的。”
李世默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手上的玉臂,真美,昏黃的燈籠下宛如欣賞一塊覆著紗巾的白玉,他專注地揉捏著她的手腕,仿佛在說一件很遠的事情。
“如果說虞讓隻是讓我起疑心的話,就在剛剛,我才確定姑母就是莊主。”
“為什麽?”
“因為呼吸。因為雪霽姑娘的原因,姑母應該是會一點變聲術的。聲音可以掩飾,身形可以遮擋,但是呼吸不會。這一年來我隔著紗簾,隻能聽見一簾之隔的呼吸聲,我就牢牢記住了這個聲音。尤其是莊主在壓抑住咳嗽聲的時候,會有兩聲喉間的啞咳,然後是明顯的吞咽聲。就在剛剛我蹲下來的時候,也是。”
李世默說完這番話的時候自己也忍不住震驚了,因為他天生性子疏離與人總有距離感的原因,很少把人觀察得如此細致。但唯獨這次,他費盡心思,隻願多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好讓他找到那個紗簾後的人是誰。隻是沒想到,那個他念念不忘的人,竟然就在他的眼前。
若昭啞然失笑,她隱藏那麽久,沒想到就這樣被發現了。
李世默想來也覺得有幾分好笑,姑侄兩人也算是鬥智鬥勇了一回,雖不分輸贏,回想起來倒是分外有趣。他抿嘴笑了笑,這樣,算不算至少沒在她麵前輸了。
“世默輕點……疼……”
他這樣想著,下手突然失了分寸,大約是剛剛把她捏痛了。
她這樣怕疼,今天中午自己該是怎樣讓她受苦?被他捏手腕捏到青紫,她卻一聲都沒吭。
若昭剛一說出口就後悔了,她確實怕苦怕疼,但是忍一忍就過去了,剛剛她下意識這麽一叫,世默心裏一定很難受吧。
“那個……除夕夜,沒有宮宴,我們自己喝點酒?”
若昭她那揣度人心審時度勢的腦子對於思考世默的感情問題總會遲滯半拍,她不知道怎麽去安撫一個人的愧疚,隻能生硬的另找個話題。
李世默深深地凝視著她,就像看到了那年桃花樹下,他從樹下接下了一個滿麵紅潮的少女,紅雲重疊,紅雪飄舞。她扯著那跟紅繩,與他呼吸相聞。
他說: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