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交心:互訴
桃花釀很淡,嗅來還有一股淡淡的藥香,入口卻仿佛千朵萬朵桃花在他眼前盛開。就像她這個人一樣,永遠是坐在輪椅上古井無波,隻要稍稍了解一下,便能為她深深折服。
“這酒很淡,世默你可能……習慣不了。你知道的,因為身體的原因,我喝不了烈酒。”
兩杯酒下肚,李世默咂摸其中滋味,隻覺甚是歡喜,他固執地搖搖頭。
“我很喜歡,”他頓了頓,“就像姑母,莊主?嗯……就像你一樣。”
此言一出,若昭腦中“砰”地一聲就像炸開漫天煙花一樣,又像紛紛揚揚的桃花雨,她的世界,一片斑斕的粉紅。
他剛剛說,他很喜歡……她?
世默的關注點顯然和若昭不同。他大約是有點醉了,自顧自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該叫姑母還是莊主了,我們不要管這些問題好不好,像朋友一樣,我特別想和莊主這樣麵對麵,像朋友一樣談天說地,沒有什麽殿下和在下,隻有……我和你……”
李世默慢慢道:
“這酒……像你,所以沒有什麽不習慣的,我很喜歡。”
他又重複了一遍,就在除夕的燈火下,就像記憶的桃花瓣中,衝她溫和一笑。
若昭整個人都怔住了。
看到若昭許久沒有說話,世默搔了搔腦袋,有點尷尬道:“第一次和你喝酒,激動得話有點多。”
若昭伏在桌子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不,我也喜歡……喜歡聽你說話。”
每次若昭趴在桌子上抬起眸子看他的時候,他都覺得像一隻小狐狸在盯著他,那個小狐狸毛茸茸的,有著幹淨而機靈的眸子,好像能看透人的心,卻又不知為何滿心歡喜著。
看得他的心砰砰跳。
“嗯……”世默努力忽視心中的那抹異樣的情緒,努力找一個話題,“往年你從來都沒出現在除夕宮宴上,在雲山,除夕都是怎麽過的?”
在雲山……
若昭心裏默念這幾個字,不知道是喝了酒的原因還是什麽別的,她這一刻對自己的情緒感知得特別敏感,關於雲山,實在是有太多太複雜的情感摻雜其中,讓她一時不知道說些什麽。
“雲山……因為風波莊每年也有年宴,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倒也自在。”
“那風波莊建立以前呢?”
世默熱切地盯著她,他想知道關於她和風波莊的一切,雖然已經肯定了麵前的她就是風波莊莊主,但他還是難以把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和操控天下的莊主等同起來。他想知道,究竟是什麽促使著深宮裏的公主去建立這樣龐大的江湖勢力。
“建立之前……”若昭伏在桌子上,眼神忽然就變得迷離起來,“我不太記得了,除夕於我,其實和其他的日子沒有什麽區別的。都是那一個地方,都是同樣的一群人,能有什麽區別呢?世默,於你而言,除夕是一家人團聚,就算宮中再怎麽束縛,你至少可以見到母妃,還有溧陽公主,甚至回到京城還可以見到……但於我而言,除夕,除了是雲山又一個冷到飄雪的日子,還能有什麽別的呢?”
李世默一時心痛,每一年他在母親膝下承歡的時候,逗著小語妹妹玩的時候,若昭都一個人在雲山孤零零地守著,在雲山這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上看著一年又一年流逝。日升月落,鬥轉星移,隻怕都隻有她一個人。
他又一次輕輕握住她的手。
“今年不一樣了,有我。”
“世默……咳咳……”因為這一句話,若昭又壓抑不住咳嗽的聲音。
李世默撫著她的背,輕輕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是我不好,我不該問的。”
若昭卻反過來抓住他的手,固執地搖搖頭,“不是你的錯,隻是我很難過罷了。我……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要聽嗎?”
世默用握住她更緊的手無聲地回應著她。
“世人皆以為我是陳太後嫡出的女兒,其實有心去查便會知道,我的生母,是一個被很多人都不願提起的人。她是陳太後最年幼的妹妹,是陳家的恥辱,也是……你父皇,我皇兄,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見過她的人都說,明明是天邊皎潔似月的容色,笑起來卻燦如驕陽,她自幼和皇兄一塊長大,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瓜熟蒂落之時卻偏偏被先帝看中,一朝納為婉淑妃,從此就隻剩下母妃和皇子的名分。
“不甘心不僅有皇兄,還有陳太後,她不能接受她的兒子她的丈夫都被同一個女人迷得團團轉,更不能接受那個女人是她的親妹妹。嫉妒心讓她對她那個妹妹下了藥,婉淑妃難產病逝,就留下了一個身子骨爛到根子的早產兒。”
若昭說得很冷靜,冷靜得就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般,隻有從聲音輕微的顫抖才能察覺出她的壓抑,她在壓抑她心頭的恨,她的無力她的抗爭。
世默將她的雙手放在懷裏,試圖向她傳遞一點點暖意。
“後來,母妃走了,那個孩子卻還活著。陳太後又找了一個太醫,說要把她也帶走,就下了毒。皇兄得知此事之後,以死相抗,陳太後舍不得她可以用來奪嫡的兒子就這麽死了,最後被迫和皇兄達成協議,說,隻要他答應去奪嫡,這次下毒治好後,就留那個孩子一條命。”
“萬幸那個孩子活下來了,可是……”若昭垂下眸子,看著自己那雙在輪椅上坐了二十年的腿,“她的腿廢了,她再也不能向平常的孩子一樣,奔跑、打鬧、嬉戲,她再也不能在春天的時候追著黃蝶,在秋天的時候的拿著輕羅小扇去撲流螢了。”
這就是她當年腿廢了的真相嗎?因為上代人的恩恩怨怨,因為宮裏那些齷齪的勾當,就生生把一個女孩兒的一輩子給毀了。他想出言安慰她,卻又不知道怎麽安慰她,二十年都過來了,旁人隻言片語的安慰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微弱道不足以安慰她這二十年乃至這一生都被禁錮在輪椅的命嗬。
他注視著她,語氣變得他自己都難以想象的溫柔。
“那,太後對你好嗎?”
“名義上,我是太後嫡出的女兒,旁人眼中自然是百般好。實際上,她沒有一天不想讓我早點去死。但是她不能,我是她和皇兄博弈的棋子,她用我要挾皇兄去奪皇位,因為她另一個兒子是被她放逐的涼王,不僅被她深深厭惡,又因為他在邊境職掌兵權,早就被排除了奪嫡的可能。但皇兄一點都不想要這皇位,他這一生追求的,不過是一個婉淑妃。
“陳太後她從來不管我,不讓我讀書,不讓我看外麵的世界,她甚至根本不管我吃什麽藥。如果沒有昕姐姐,我可能連順利長大都是個問題。”
“義寧長公主?”
“對,”若昭提到義寧長公主的時候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安和元年,她被賣給了北燕之後,我就什麽都沒有了。皇宮,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囚籠,那個囚籠殺了昕姐姐,然後還要再殺了我,我不想再在皇宮裏等死。後來,我救了涼王爺,終於觸怒了陳太後,加之當時皇兄已經即位,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就被扔到了雲山,另一個毫無生氣的囚籠。”
若昭沒有說,就在昕姐姐走了以後,她曾經遇上過一個少年,他說她願意陪她玩,願意給她講外麵的世界,他陪她坐在桃花樹下,把桃花別在她的耳邊。她扯著她的袖子,像扯住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希望。
“哥哥,哥哥,你陪我玩好不好,我長這麽大,從來沒有人陪我玩過。”
“哥哥,你聽過一句詩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哥哥,聽說桃花盛開之時,就是女子出嫁的時候。”
她從來沒有那麽開心,那麽無憂無慮地活過,哪怕隻有一個下午。
然而那個少年,終究是把她給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