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交心:衷情
猝不及防地,若昭被帶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懷抱就像被冬日陽光曬過的鬆針,有著少年般幹淨好聞的味道,讓她聯想到純淨的水,初開的花,和那個她心頭念念不忘的午後,那個少年踏著一地的花瓣緩緩走來,
世默低頭看著懷中的人,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她說“雲山,另一個毫無生氣的囚籠”的時候,那一瞬間的心悸差點讓他停止呼吸。他順從自己的心意,伸手抱住了她,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她真的小小的,饒是穿了一層又一層厚厚的夾襖,她還是小小的,隻需要稍微一伸手,就能將她牢牢圈在懷裏,從此再無人能傷害到她。
若昭在世默的懷裏整個人都僵住了,她日日夜夜懷念著的懷抱就在她麵前,她的臉蹭過他胸前絲線的紋路,聽到一聲聲堅實有力的心跳,讓她的心跳似乎也慢了半拍。
世默在她耳邊,聲音低沉,聲聲敲擊在她的心上。
“沒事了,以後你要是覺得孤單,我陪你好不好。”
“我……”
若昭腦子裏一片亂麻,她試圖理清楚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隨即,她突然悲傷地意識到,世默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他心頭念念不忘的不是那個薛家二小姐麽?所以如今對她這般,不過是同情罷了,可她李若昭,偏偏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她聲音澀澀地道:“世默,你想知道後來的事情嗎?”
“嗯,”給人以安寧的聲音在她的頭頂上響起,“後來呢,為何有了風波莊?”
“在雲山,我除掉了太後安插的眼線之後,就經常外出遊訪。我幾乎走遍了關中每一處角落,才發現這世間,眾生皆苦,皆為生存奔波終日,或向權貴搖尾乞憐,或在生死邊緣苟延殘喘,才發現當初困於我的恩恩怨怨在天下蒼生麵前實在是微不足道。沿路上我救了很多人,他們都願意跟著我。後來,就有了風波莊。
“所謂風波莊,不過是孤苦無依的一群人相互取暖,互相扶持著過日子罷了。能做些行俠仗義的事情更好,至少或能予一部分人以希望。
“我孤身一人在雲山,也算了逃離了苦海。可是天下人呢?那些掙紮在生存邊緣的人呢?國家動亂不寧,天災不斷,朝局黑暗,綱紀廢弛,他們的出路又在哪裏?”
“眾生皆苦,那你呢……”世默聽到她這般輕描淡寫提到她的經曆,她不過是一個深宮裏殘了腿的公主啊,她大可以逍遙度日享盡榮華,卻偏偏選了最艱險的一條路,她想為天下蒼生謀一條出路。
“這些年一個人,你苦嗎?”
若昭聽到這一句話眼淚就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來。這麽多年蕭疏寂寞,一個人跌跌撞撞也走了過來,就算回憶也無非一筆帶過。可一旦有人關切地問了她一聲,更何況還是自己心尖尖上的那個人,她被自己冰封許久的感情好像才遲滯地感受到沉睡火山的鬆動,就突然委屈到不能自已。
世默一邊等著懷中人說話,一邊安靜地注視著她的發絲,燈火下有黑亮的光澤。他忍不住低下頭,臉頰在她的頭頂慢慢地蹭著。
兩人沉默了許久,世默才感覺自己懷中的那個人,好像哭了。
他低頭,麵前早已一片濡濕。
她哭了。
他應該給她擦擦。
他微醺的大腦笨重地轉了幾圈,一時沒有想起哪裏有手絹,他又不想鬆開抱住她的手。於是,他輕輕掰過她的腦袋,一低頭,吻上了她的眼睛。
他的唇瓣很暖,仿佛帶著無限的繾綣與溫柔,順著她的臉頰吻過她流下的淚珠。嘴唇經過之處,仿佛帶起了一陣火,燒得她心裏一片燎原,燒得她渾身戰栗,情不自禁地揪出他的衣擺,揪得她指節泛白。
他沒有意識她此刻的緊張,隻是慢慢地,無比憐惜地,甚至有些虔誠地吻去她的淚痕,從眼睛,到顴骨,到臉頰。她的臉也是涼涼的,有著好聞的桃花釀的味道。
最後,他的唇停留在她的唇邊。她的唇,很涼,很軟,大約是剛剛喝過酒的緣故,原先有些幹枯的唇瓣隱隱閃著潤澤的光。他用他的唇輕輕碰了碰她的,那股涼意突然戳到他心裏,讓他的靈台有了半分清明。
他剛剛吻的那個人,是誰?
是他姑母。
他渾身一抖,下意識抿住嘴把頭移開,且不說他心裏已經有了薛瑤,更何況她是他姑母啊,他的長輩他的血緣近親啊。他五年前已經差點犯過一次錯了,難道今天還要再犯一次嗎?
他真是個混蛋!
而在那一瞬間,若昭心中卻宛如複燃的死灰又一次被澆息。
他又把她推開了。
像十一年前他再也沒有回來過一樣,像五年前他把她推開一樣。每一次他都給她一點點希望,然後,再把它,親手掐滅。
多可笑,自作多情的始終隻有她一個。
片刻怔忡之後,稍稍把她放開的李世默一低頭就看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出於什麽心態,他突然一把將她攔腰抱起,兩人並肩坐在亭旁的坐凳上。她一隻手環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攬住她的肩,再一次把她按在懷裏,深深地把她圈進自己的懷抱中。
若昭閉上眼,又一次順從自己心底的願望,從他的懷抱中掙紮出雙手,環上了他的脖子。
“世默,我不苦,我一點都不苦,我隻是替你在苦。要為天下蒼生謀出路,我就必須找一個合適的君主,隻有你,隻有你最合適。所以,我設計讓你上雲山,設計讓你下定決心奪嫡,就算沒有薛家的事情我一樣會想辦法讓你上雲山尋求我的幫助。你本可以寄情山水逍遙世間,但是你要奪嫡,你目前所經曆的一切就隻是開始,你不得不親手把自己的感情、欲望生生掐滅,為了所謂的大局,所謂的天下變得冷漠無情,多疑猜忌。這和親手殺了自己有什麽區別?
“世默,你明白嗎?你的安逸人生,是被我毀了。”
她仰頭,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十年來堅定的理想,十年來苦心的謀劃在他的麵前土崩瓦解,那一瞬間她隻想帶著他離開,遠遠躲開這朝堂的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把他最喜歡的逍遙世間還給他。
“你已經知道了一切都是我謀劃的,趁現在還能收手,如果你想收手,我們現在就回去,以後再也不提奪嫡的事情好不好?”
“不。”
李世默嘴唇微顫,顫抖而堅定地吐出了一個字。
“你有想為天下人謀出路的野心,我也有。盡管當初我上雲山隻是為了薛家,但如今,見證了朝堂上的爾虞我詐無法無天,見證了大唐百姓的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我怎麽可能袖手旁觀。如果……真的能改變這世道,殺了我一個,又有何妨?”
“別說了……”
若昭伸手想捂住他的嘴,卻被世默固執地拿了下來,他注視著她,雙眼因微醺而迷離。
“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我們是有過約定的,我自竭力相助,生死不負。”
“有你,那我就沒什麽可以擔心的了。”李世默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而且我也不一定會變成那樣冷血無情,更何況你已經吃了那麽多年的苦,為我準備到這一步,我怎麽可能辜負你?”
他笑起來,若昭心裏更如針紮一般痛,她雙手勒緊他的脖子,拚命地想從擁抱中汲取一點點的暖意。
李世默回之以更有力的擁抱,像心照不宣一般,他們不去想什麽倫理什麽綱常。兩個人,四隻手,像要把對方勒進身體一般交纏在一起,勒到無法呼吸,隻能依靠彼此才能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