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公孫:血色成都府(五)
“所以……”
公孫致和突然意識到什麽,某個近乎天方夜譚又無比合理的推測闖進他的腦海中,將他所有扔在記憶角落的細節,逐級全部聯係起來。
“那罐碧潭飄雪中的砒霜,是你們自己下的?”
這句話他說得艱難,但他知道,這個結論,是目前最合理的。
公孫梟和公孫致和從一開始分析問題的時候,就本能將下毒者局限在經手過那罐茶葉的兩個人,自己和對方。既然知道自己肯定沒有下毒,那麽懷疑的對象就隻有一個。
卻忘了,那罐碧潭飄雪,經手的其實還有另一個人,一個理所應當又出乎意料的人。
那就是宣王李世默本人。
公孫致和苦笑,當真是——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若昭並不否認他的猜測,隻是幽幽吐出了這八個字。
“你也發現了,其實不難想,隻是一個很小的障礙而已。就好像人們常常為了打開一扇門而苦於尋找鑰匙。事實上,開門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需要鑰匙。
“公孫梟在茶葉筒筒底下毒,設了一個延時的技巧一袋觀望。他覺得需要動手,就由著宣王把這罐茶葉喝完。如果他覺得不需要動手,就找個理由把剩下的茶葉取走或毀壞。這該是多麽荒唐又漏洞百出的一個手段!”
說到這裏,若昭自己都忍不出笑出聲來。
“毒藥一旦離手,誰也不知道那罐碧潭飄雪會發生什麽。萬一宣王殿下喝茶的速度太快或者太慢了呢?萬一,那罐茶葉不小心傾覆,筒底的砒霜倒到上層去了呢?
“更可笑的是,你居然信了。並且在當時,居然主動對宣王殿下說出你的懷疑對象。當真是……”
若昭又帶上她那標誌性的,充滿慨歎的笑意。
“沿著我設計好的道路走,一點兒都沒讓本宮失望。”
“其實有些細節,我早該注意到的。”
仿佛不甘心一般,公孫致和還是硬著頭皮把他的觀察說出來,盡管他自己都覺得實在太過於事後諸葛。
“比如,我當初發現茶水裏有毒,是因為風吟擦桌子時手腕上的銀鐲子變黑了。卻忽視了,誰會把鐲子,戴在自己習慣用的右手腕上?
“再比如,樹上一朵花落在茶水中,宣王殿下就讓風吟把茶水換掉,實在是過於矯情了些。我猜,就算當時沒有那朵花,宣王殿下也有本事用袖子假意拂倒那隻茶壺吧。”
這些細節,當初都是明明白白發生在公孫致和眼前,他也不是沒有心生疑竇。隻要他耐下心來仔細想,不是不可能猜到其後
可是,他當時究竟在想些什麽!
“對,你現在說的都對。”若昭適時送上自己的肯定,又頗為無奈地攤手。
“可你當時在想些什麽呢?”她一針見血,又自問自答。
“我猜,你肯定在想,如何拿著碧潭飄雪有毒一事向宣王殿下示好,從中為自己謀利?所以,你理所應當,又順理成章地認為,那個毒,是你的父親下的。
“所以我才說啊,你完全按照我的戲本子走,還真是,叫人省心。”
好像還嫌這般說不夠刺激人一般,若昭言辭間的利刃,再一次衝著公孫致和已經苦澀不堪的心紮去。
“哦,對了,怎麽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呢?不僅是你省心,令尊大人也頗讓我省心。你看,他也懷疑那個毒是你下的。所以,從別院出去的那個清明節下午,他轉手就把剩下的兵權,暫時交給了你那個蠢哥哥。”
她語意幽幽,頗有些慨歎。
“這招雖然拙劣了些,無奈時間短——又剛好時間短,讓你們來不及多想來不及多問,偏偏就對上了你們父子的胃口。”
其實,已經不需要若昭繼續說下去,公孫致和也明白了所有的前因後果。父親最後選擇了公孫致遠而不是他,並不是想把他拋出去頂罪,而是他本來就篤信,這個罪,就是他公孫致和做的嗬!
這些年互相猜疑埋下的伏筆,終於到了藏無可藏,躲無可躲的地步。隻需一片茶葉一沉一浮的時間,鮮花著錦織就的華美的袍子掀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麵具碎了一地,如落花零落,滿目瘡痍。
若昭望了一眼公孫致和此刻晦暗不清的神色,一時心下竟有些戚戚。她揭開琴布,指尖隨性略過宮商角徵,卻又突然失了撫琴的興致,徒留一道粼粼波光的殘音。
罷了罷了,這樣的場麵,耳濡目染,見得還不夠多麽?
她心下流轉,又換了個話題。
“對了,回到我們之前說的話題。二十一年前,承光二十二年,綿州水患,令尊大人與入蜀的張懷恩勾結,其實還帶來了另一個後果,一個當初公孫老將軍從來都沒有想到的後果。”
她怎麽又把話題扯回去了?
若昭剛開口說“二十一年前”的時候,公孫致和心裏“咯噔”一聲冒出了這個念頭。還沒想清楚,隻聽見她繼續說下去。
“說來非常好玩,這件事,可能是公孫梟當初決定最無足輕重的事,也是對當今巴蜀之局,影響最大的一件事。”
“什麽?”
“承光二十二年六月十八,公孫成業去世的那一天,他的正妻劉氏,借著令尊大人的手,除掉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妾室,把她剝皮示眾,扔在了北門正對的長慶街上。”
當時公孫致和雖然年幼不太記事,但成都城北鬼街的故事實在是太過有名而人盡皆知,他點點頭。
“收拾個女人而已,當時的孫梟估計也沒有多想。隻是,那個小妾李氏的經曆著實有些特殊,她在二十六年前生下過一對死胎,你知道嗎?”
好像是,可能吧?
這些二十多年前節度使府的秘聞他其實並不關心,最多聽過府上幾個打長工的老嫗隨口說起過。公孫致和凝眸想了想,似乎確實有這件事。
“其實,那雙兒女並沒有死,李氏為了孩子的安危,暗中調換,把那兩個孩子送出府。很不巧的是,那兩個孩子,後來都很有名,你一定認識。”
若昭話說得篤定,篤定到公孫致和心頭一慌,下意識問:
“誰?”
“那個女兒,叫杜鵑,是曾經一度出入節度使府的鳳棲閣頭牌姑娘。而那個兒子——”
她突然綻開一個無比燦爛明媚的笑容,笑得公孫致和慌亂之意更甚。實在是他已經意識到,每次她這麽笑的時候,就意味著這個手段詭異老辣的女子,又開始算計人了。
公孫致和心頭起伏不寧未消,隻聽得若昭緩緩吐出幾個字。
“就是如今的征南將軍,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