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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公孫:長憶昨日長安

  與此同時,成都城內一處不起眼宅院的地下室,油燈昏黃,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糜爛的味道。地下的濕氣與塵埃混在一起黏在牆上,昏黃的石牆也糊上一層又黏又膩的泥。


  一個衣衫破爛的女子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在地上蹭得黑乎乎的布衣因為太久沒換,皺巴巴地黏在她身上。她的右手腕上,還被一根小臂一般粗的鐵鏈拴住。


  她驟然睜開雙眼,饒是地下室內這點暗得可憐的光,眼睛也有些經受不住。她伸手,手背下意識捂住自己的眼睛,與堆滿幹草的地麵摩擦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今天,是什麽時候了?


  她張開手指,透過指縫見一點點燈光,看著頭頂張揚肆虐的塵埃。


  桌角還放著幾塊硬邦邦的饃,那是杜師爺走之前怕她餓死,放在桌上的。她不用擔心下藥,既然要折磨她,自然要當著他的受折磨才好。


  她掰了一小塊,塞進口中慢慢咀嚼著,就著分泌的一點可憐的唾液,嚼著嚼著,竟嚼出了些許發酸的甜味。


  果然是年紀大了,再酸的東西,吃起來也是甜的。畢竟,誰也不知道吃完了這塊饃,還會不會有更酸的東西等著她。


  她這輩子,可能最甜的饃,就是那日長安城中孤鸞說要給她買的早飯。


  又是沒吃到嘴裏的東西,她悶悶地想,和小時候那瓣橘子一樣。


  那日她從一個堅實的懷抱中睜開雙眼,偷偷瞄了一眼窗外照進的融融暖光,假裝什麽都沒看見地,又把眼睛閉上裝睡。


  “雪晴,”一個溫暖柔軟而幹燥的東西蹭過她的鬢角,又蹭過她的眉心,“乖,快起了。”


  孤鸞自小習武,無論三九還是三伏,寅時起,確實是刻在他骨子裏的印記。他耐下性子等懷中的小丫頭睡到了卯時,結果她似乎是,賴床賴上癮了?


  “累死了!”雪晴閉著眼睛,一隻小爪子伸出來漫無邊際地揮舞著,“要起你自己起,我不起。”


  她換了個睡的方向,把已經睜著眼睛看了一個時辰帷帳頂的孤鸞拋在身後。


  孤鸞垂下眸子,看著小丫頭枕著他手臂乖巧模樣,炸了毛的頭發也柔順下來。自前天夜裏這小丫頭枕著他手臂睡去,就賴上這樣的睡姿。還振振有詞地說,你胳膊肘夠結實,又比枕頭有彈性,正好用來睡覺嘛!

  他抿嘴,卻按捺不住勾起的嘴角。


  “好,你先睡,我出去給你買早點。”他伏在她耳邊,軟軟的氣流纏繞她的耳垂,“想吃什麽?”


  “唔。”


  雪晴迷迷糊糊嗯了一聲,過了半晌,估計才意識到他在問什麽,又迷迷糊糊答。


  “隨便。”


  八月的長安,晨起不算涼,起身的時候他還是很小心的替她把被子掖好。


  其實雪晴早就醒了,隻是她的小心思,哄她起床的無奈模樣,她很喜歡。


  把自己微紅的臉藏在被子裏,偷偷地想。以後,就是這樣的生活了,一畝三分地,說不定他們以後還有孩子,看著一群小家夥在他們床頭鬧騰。


  嗯,她還要學做女紅,像個女孩子一樣。


  雪晴用被子把自己裹嚴實,生怕被子一鬆這些小念頭就要跑了一般,想得她就有些——


  好害羞。


  後來,雪晴曾經不止一次地想過。


  如果,當時的幻想能成為現實的話,他們現在,會在哪裏呢?

  現實永遠不能假設,隻是她每次麵對那堵沾滿黏泥和汙垢的牆壁時,還是會忍不住地恨自己,恨得她渾身都在痛,渾身都在抖。


  如果,如果他們那天,早點離開長安城就好了。


  是她提議,說這次離開長安,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她撒著嬌央求,就多住一天。自小在巴蜀最汙穢不堪的街頭巷尾長大,她很想看看,長安城兩市二十五街一百零八坊的盛景。


  孤鸞拗不過她,隻得答應她多住一個晚上。晨起他去買早點,讓自己在屋中繼續睡著。一炷香之後,杜師爺帶著一群打手,刀劍架在她的脖子上,一粒藥丸不由分說塞進她的口中。


  杜師爺喑啞的聲音她這輩子都忘不掉,如果修羅地獄裏的魔鬼會說話,一定就是這樣的聲音。


  “想跑?孤鸞,她還在我手上呢。”


  孤鸞一手拎著紙包裏熱氣騰騰的饃,一手緊緊攥著手中的劍。


  “別碰她!”


  “別碰她?”杜師爺覺著好笑,他重複了一遍孤鸞怒氣衝衝的話,一手拽著她淩亂的頭發,“再怎麽說,雪晴姑娘也是我家的小妾,你算什麽東西,你見過她……”


  “別說了!”


  雪晴哭著打斷杜師爺未說完的話。她知道杜師爺想要說什麽,被下藥而情難自禁,因情難自禁而把自己撞得渾身是傷,那是她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嗬。


  “好,我不說了。”杜師爺咧開嘴笑了,滿臉的溝壑連同一翹一翹的山羊胡子都彎成笑眯眯的模樣。他拽著她的頭發,逼著她湊近了自己。


  “你應該知道我剛剛喂你吃了什麽,那玩意兒可是劇毒,叫孤鸞把手上的劍扔了,不然我不會給你解藥。”


  “你殺了我吧,我求求你殺了我吧!”


  她一邊哭著,一邊把自己的脖子往刀口上撞。


  為什麽?

  既然她的人生兜兜轉轉,走到最後還是絕望,為什麽上天又要給她那一絲絲的希望?

  多可憐,到頭來不僅剝奪走她僅存的一點希望,還要把孤鸞這樣的人生生拖進深淵。


  讓她死了算了吧。


  二十年前她母親拋棄她的時候早就該死了。


  向上天賒了二十年,替自己的母親和姐姐多活了二十年,除了害人什麽也沒做。剛剛捂在被子裏幻想的那些場景,比翼連枝,白頭偕老——


  她合該是不配。


  “雪晴!別做傻事!”


  孤鸞看著自己右手緊握的那柄長劍,終是長歎一聲,一揚手,離他寸步不離的長劍被扔到數尺之外。


  “劍我扔了,你把解藥給她,我跟你們走。”


  “孤鸞!我求求你了,不要管我,你走吧你快走吧……”


  她沾滿哭腔的聲音早已經嘶啞,那個藥到底是什麽她已經無從知曉,隻是在陷入昏昏沉睡之前,一遍又一遍重複著那幾個字。


  “別管我,快走吧,走吧……”


  “雪晴,不會有事的,相信我。我去找王大人,他讓我做什麽都可以,隻要能帶你走。”


  “我一定想辦法帶你走。”


  ……


  雪晴躺在鋪滿幹草的地上,許是巴蜀濕氣太重的緣故,幹草也變成了濕漉漉的,黏在她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他真的是傻啊,他怎麽會把希望寄托在王朝貴身上呢?

  她也傻,隻是杜師爺對她說了一聲,跟著他走能見到孤鸞,她便也信了。


  “哐”


  思緒萬千之際,地下室鐵門驟然被打開,一陣春日的風攜著沾滿陽光的氣息吹進終日陰濕的囚籠。


  又來了?

  雪晴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百無聊賴地想。


  無非就是那些花樣,來吧來吧,她連死都不怕,還怕這些?


  仿佛是在回應她的想法,緊接著是一股濃重的血腥氣鋪麵而來,雪晴用手背遮住眼睛,透過指縫眯著眼望去。


  那是一個黑漆漆的影子,緊紮的袖口和褲腿上沾了些灰撲撲的塵埃。一片陰影閃過,麵前的人似乎是把胳膊上插著的箭鏃扔到地上,右手的劍鋒上殷紅的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連同他站立的那一小塊地,也浸滿了絳色的血跡。


  “雪晴,我來晚了,我來帶你離開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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