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盛夏:報答平生未展眉
“這麽大的事,怎麽朝廷上毫無動靜?”
若昭回想這些天李世默與她所說的朝政,反複確認之後,才問道。
“這事兒被各鎮節度使壓下來了,似乎還在與戶部協調。”黎叔忙送不迭地解釋道,“顧良發現不對勁之後飛鴿傳信,所以要比朝廷知道得快些。”
若昭暗忖。
戶部。沈江年。
敬王的拿得出手的牌。
自從幾年前麗德妃保了沈江年的寶貝獨子一命之後,雙方越走越近,已是朝野皆知的事實。
戶部至今尚未將此事捅到朝廷上,是不是,也是因為敬王目前尚在禁足,沈江年暫時拿不出決斷?
其實也不是什麽決斷。去年李世默主張減免來年商稅征調運河沿岸商船,這件事曾經擺到朝廷上商量過,三省六部九寺諸監十二衛都知道。戶部拿出的減免辦法也是經過中書門下商議確定的結果,今年免稅,照辦就是。
但戶部偏偏要在減免稅上做文章,惹得浙東、浙西等東南九鎮不平,圖個什麽呢?
無非就是拖宣王殿下下水。沈江年在朝中哭窮,說今年缺錢,東南商稅不能免這麽多。到時候南邊兒鬧起來,朝中追究責任,導火索就是去年李世默征調商船。
若昭姑且順著這個方向想,去年是李世默出麵承諾,聽她的耳目傳來的消息說,當時的三殿下站在運河碼頭邊,親自一個個感謝運糧的商船。江浙一帶大大小小商人,皆把李世默視作免稅的第一責任者。如今戶部出爾反爾,民間可不知道長安敬王與宣王的黨爭,他們隻會認為是李世默的責任。
白白損了李世默的民心。
真真是所謂有心辦好事,白惹一身騷。
沈江年,或者說,他背後的敬王,應該早就有意這麽做了。
那麽,如果這樣推斷,事情又回到起點,戶部應該巴不得把江南商人作亂的消息傳到長安,之所以朝廷尚未聽到消息,除了敬王禁足的原因,也有可能是他們在有意等事件的發酵。
或者說,各鎮節度使也在有意借這件事達成自己的目的?
消息太少而牽涉的勢力過多,若昭不敢妄下判斷。凝眉思忖之後,她三拜托黎叔道:
“黎叔,還得麻煩您傳信顧良,讓他再查些有用的消息來。盡快,盡可能詳細,越詳細越好。”
“要顧良過來一趟當麵跟莊主稟明嗎?”
“不用,”她搖頭,“一來一回耽誤時間太多,我需要的是最新的消息。”
黎叔領命之後,又想起進來之前雪瀾姑娘對他叮囑的話,說是莊主還有事要麻煩他,便順著多問了一句。
“確實還有一件事要煩勞黎叔。”若昭答,“今日請您過來,還想麻煩您給月姐姐帶句話,請她幫我盯著一個人的動向。”
她頓了頓,因為鄭重而言辭緩緩。
“晉王李若昱。”
“晉王?”
黎叔極少聽過這個名字。
“對,是住在光德坊的晉王,不是當今六皇子敬王。”若昭略帶歉意地解釋道,“光德坊就在西市東邊,與明月樓一街之隔,月姐姐出手,應該還算方便。”
“可是……”
老奴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咬了咬牙,黎叔還是開了口,“我記得莊主之前說,等到明月樓西突厥奸細,以及子衿的事安頓下來,讓她再走一趟北燕,查查西突厥和北燕懷遠合約的事。”
“誒?”
若昭吃痛地捶捶腦袋,“你看看我這記性,事兒太多,忘了忘了。子衿那事暫且沒有頭緒,我讓血魄暫時盯著。月姐姐抽空去一趟北燕。”
“現在還有誰有空?”她自問自答道,“血魂是吧,讓血魂盯著光德坊的晉王府吧。”
今天白日一整天若昭都沒有去藏書閣。直到李世默黃昏歸府,正在自己屋內更衣,便聽見淩風在門外稟報說,長公主求見。
他匆匆忙忙把腰帶係上,正了正衣冠,拉開房門,笑吟吟請她進來。
“今兒怎麽沒去藏書閣?”
“我……”
第一次,進入他的臥房,進入與這個人息息相關的生活空間。臥室清減,一如他這個人,極少虛偽矯飾。唯有清清淺淺流淌的,像深溪甘冽,又像墨香的醇厚的氣息。
李若昭攥著那塊並蒂蓮的素絹帕子,手心滲出了涔涔的汗意。
“有些事,黎叔過來了,處理一下。”斷續解釋,她自己都能聽得心虛。
說罷,她輕輕把手中那塊絹布放在桌案上,屏住呼吸,又在心裏反複叮囑自己深呼吸。
“我昨晚在床縫裏,發現了這個。”
看她神色不太對,李世默偏了偏眸子,打量著桌上那一方折得整整齊齊。先是覺著眼熟,最後忍不住展開來看。隻見一雙並蒂蓮盛開在,還有十五個,一針一線精心繡上的小字。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阿瑤贈世默。”
並蒂蓮開,比喻夫妻同氣相求,恩恩愛愛。
《西洲曲》,又是出了名的,思婦詩。
李世默整個人僵在椅子上,他終於想起來這方帕子是何來頭。三年前,隆平九年的春天他南下江南遊曆,臨別之際,薛瑤曾經把這方帕子塞到他手中。
“世默哥哥,我今年十八了。等你回來之後,是不是就要娶我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見薛瑤。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等他回來,隻剩秋風起,滿地殘紅,九月飛霜。
隻是,這方帕子,怎麽會在那個地方?
若昭的聲音在他耳邊,不合時宜,又很合時宜的響起。
“嗯……這個,應該是薛二小姐在世上,為數不多的遺物了。你,好生收著吧。”
又覺著自己實在多餘,若昭看著他抓起那方並蒂蓮的絹帕。
明明隻有自己和他兩個人,她還是覺得自己多餘。
待不下去了。她垂眸,聲音也一並垂了下去。
“那我,先走了。”
一時風蕭,滿院寂靜。房門推開的一刹那間,坐在輪椅上逆光的背影有些清疏。
李世默起身,似要抬手,又囁嚅著開口。開口之際,忽覺自己連挽留的資格都沒有。
直到淩風進來。他才從怔忡中回轉過來。
“我之前,不是叮囑過你,把那個院子好生收拾麽?”
那個院子,一開始就是為宣王妃留著的。自從隆平六年李世默獨立開府,宣王妃就隻有一個人選。
薛家二小姐,薛瑤。
所以這些年隨著兩人私下交往漸深,李世默就著對薛瑤的了解,把這處院子,按照她喜歡的樣子,安置了不少東西。
所謂收拾收拾,就是把這些的東西收起來。
好在不多,淩風招呼下人打理了兩天,連同基本的用具和文墨都更換一新。除了院中那一株桃樹,淩風曾經問過他,需要挖掉麽?
李世默想了想她一身桃花的芬芳,終是遲疑了片刻。
“桃樹就留著吧。”
結果淩風收拾的結果就是,床縫裏,居然還留著這方手帕?
聽完李世默所說床縫裏發現的東西,淩風尷尬地搔搔腦袋,忙抱拳認錯,“還請殿下恕罪,床縫裏,即使差人換褥子,也未必能發現這個。”
知道自己心急了些。李世默微不可察一歎。
也怪自己三年前因為薛瑤的死一直走不出來,夜深輾轉難寐,一人獨行躺到那張為她準備卻又從未住過人的榻上,反複翻看那一塊帕子。也許就是那時迷迷糊糊睡著之後,帕子不小心掉在了床縫裏,被後來的若昭發現了。
“罷了,不怪你。是我的錯。”李世默上前,合上房門,滿院驕陽被隔絕在方寸天地之外,本就凝滯的主屋裏,一時更加清寂幽深。
“殿下……”開口寬慰也是蒼白的,淩風笨拙地換了個話題,“那殿下,打算怎麽辦?”
李世默沒回答他,隻是取來火折子。昏暗的屋中一盞風燈忽亮,明暗似星子,跳動如殘燭。
他把那方帕子,放進了風燈裏。
“殿下!”淩風驚呼,忙意識到不妥,又抱了抱拳,“請殿下三思啊,這畢竟可能是,二小姐留在世間,唯一的東西了。”
“我知道。”
他目光沉沉,風燈中燭火閃動,映著他的臉。不識人間疾苦的燭焰歡快地打著卷花兒,將沒入明亮的白色素絹漸漸吞噬。
“到此為止。日子總要向前看。”
李世默抬頭,似是看向窗外。聲音枯槁,滄桑如蠟炬成灰。
“淩風,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絕情?”
淩風垂眸。
屬下不敢。
李世默自顧自道:“確實絕情,但也唯有這樣,才是對活著的人負責。死者長已矣,存者且偷生。我們這些偷生的人,總是念念不忘過去,隻會辜負了,虧欠了那些真正活在我們身邊的,依舊在乎著我們的人。”
也辜負了當下,在乎的,深愛的人。
李世默深深吸了一口氣。
“而我,不想辜負。”
“殿下,是因為,長公主殿下才……”
福至心靈地開口,淩風隨即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大逆不道的混賬話。忙閉嘴,心虛到不敢抬頭。
沒想到那頭,傳來一聲,極輕,但沒有絲毫遲疑的聲音。
“嗯。”
淩風跟著自家主子的時間不算少,李世默究竟是什麽心思,他模模糊糊也有個大致的猜測,隻是沒想到他會如此清晰,且毫不遮掩地袒露出來。
隻聽得他接著道:“這件事,不要對任何人說。淩風你知道,一旦說出去,會有什麽後果。”
淩風埋首,“那長公主本人,至少您為她燒了這方帕子,她也……”
她也什麽都不能說嗎?
“我不是燒給她看的。所以,什麽都不要告訴她。”忽地又像想起什麽,李世默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她背負的東西已然夠多了,別讓她,繼續痛苦下去。以及,你所不解的,薛瑤的事……”
屋外,走到一半的若昭忽然想起來,她前來找世默,本來是為了告訴他江南商稅一事。沒想到剛把帕子還給他,自己就像個鴕鳥一樣奪路而逃。
感情誤事啊感情誤事。
叮囑雪瀾把輪椅推轉回來,門內傳來清晰的,她熟悉且迷戀的,磁性而溫然的聲音。
“我與薛瑤,始於情,終於義。查清楚薛家的案子,給她一個交代,這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至於其他的,從今往後,到此為止。”
她忽地抬手,示意雪瀾不要向前了。
“殿下?”雪瀾生疑。
“阿瀾姐,”若昭望向西天沉沉的落日,長安城的半邊天,終於染上了血一樣的緋紅。
“明日把黎叔再請過來一次吧。薛家的案子,之前我曾經列出了幾條疑點,至今想不通。卓圭近期是不是要走一趟西域跑生意,拜托他,把這些疑點一一查清。”
“卓公子那邊倒不用擔心,殿下隻要想,他就可以去西域有生意。隻是,”雪瀾遲疑著,“現在就動手查?我記得殿下你說過,薛家的案子,水很深,連殿下你都……”
緋紅被夜晚吞沒,暮色四合,瘋狂撲殺幹淨最後的餘暉。
她道,斬釘截鐵。
“現在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