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0章 黍離:改旗易幟(上)
直到孩童的哭聲漸漸遠去,李若昕才從慕容彪的力道中緩過勁來。
她練的並非是童子功,根骨經脈根本無法與從小習武的慕容彪相比。不過是月汐教了她些鞭法,能防身,自己又鉚足了勁咬著牙學會了騎馬射箭,方才能在這尚武之國一隻手一隻手刨出了僅有的容身之所。
背磕在高幾的桌角上,脊骨一瞬間快要斷掉,五髒六腑俱是一震,差點兒震出血沫。李若昕咽了咽喉頭的甜腥,伸手去夠能搭把手的高台,把自己撐了起來。
她扶著腰,小步挪到軟塌上坐下,喝了口水。
現在從慕容彪手裏搶孩子是不現實的,她打不過他,就連近身也難。她勢力不如他,在軍中說不上一句話。或許與盧英傑還有些舊日的同袍之誼,且不說他被外派清剿西突逃兵,就算他身在長安,也不可能為了她違抗慕容彪。
喘了口氣,她隻能去找李若昭。
這是她第一次進毓安宮。李若昕離開的時候李若昭還小,寄養在正陽宮之主陳皇後膝下。李若昕遠嫁北燕,若昭被送上雲山,毓安宮成了候鳥南雁北歸時僅容歇腳的一處居所。
“姐姐!”
看到李若昕似渾身帶傷,李若昭顧不得許多,自己推著輪椅就要往外趕,眼見的就要撞上門檻——
李若昕哪裏見的妹妹,她踉蹌兩步,差點就要摔倒在李若昭身邊。
李若昭反應也快,示意風吟雪瀾暫時出去回避片刻。
大門剛一合上,李若昕拽緊了自家妹妹的手,粗糲的掌心磨得李若昭的手背生疼。
“慕容彪,慕容彪帶走了阿衝,就在剛剛……我實在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麽,我也沒辦法從他手中把孩子搶回來。”
語無倫次又大口喘氣些許,眼中亮晶晶像是溢滿了水色,一襲紅衣的女子卻是咬緊了牙關沒哭出來。
“昭兒,我該怎麽辦?”
“阿衝?”
李若昭眨巴眨巴眼,重複這個名字。
“為什麽?”
北燕騎兵剛和天師道交過手,贏是贏了,但損失慘重。如今這個北燕太子慕容彪不思如何休養生息,偏偏劫走了慕容騰衝?
一個五歲的孩子。
當然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本身,一個五歲的心智還沒長成的孩子唯一的利用價值在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
李若昭看向那個五歲孩子的母親,北燕王後,同時也是大唐的義寧長公主李若昕。
“姐姐,當務之急是要把他截回來。否則麻煩就大了。”
快,讓她想想,誰出麵能從慕容彪手裏搶人。
淩風她昨日趁著天師道和慕容彪交手時剛剛送走,為的就是向李世默傳信說讓他在雲山再等等少安毋躁。血魂一直跟著花語,花語時常在蕭府活動,隻怕在暗中護著蕭府。血魄在
“為什麽?”
“慕容彪昨日戰場贏得艱難,雖然西突已經敗退,然而現實是,不說長安百姓,整個關中也沒有多少人能真正信服他。正是因為名不正言不順,他現在最需要的,是控製關中的名分。而阿衝的母親是你,你是北燕王後,更是大唐的義寧長公主。
“既然天師道打出的旗號是‘尊王攘夷’,為了獲得比天師道更高的合法性,他必然選擇立一個有李唐血脈的人作為號令百姓,乃至天下的旗幟。”
李若昕迅速反應過來,她拔腿就往外走。
“我現在就去搶人。”
然而,比她反應更快的是對手。李若昕甫一推門,一個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北燕將領出現在她麵前。李若昕認識他,是慕容彪的心腹。
“王後娘娘,”
那將領探頭向裏麵看去。
“還有長公主殿下。外麵亂得很,太子殿下建議兩位還是不要出去了,安安心心呆在宮裏的好。”
這話算是輕的,李若昕在北燕聽到比這重的多得多的話,不知道多少。
握著刀的太子心腹一步一步走到李若昕麵前,逼得她節節敗退。緊攥的手心滲出來一層薄汗,李若昕卻挑眉看他。
“你既稱我為王後,便叫你知道該怎麽與王後說話。不會說話,我來教你。”
說罷她便伸手摸纏在腰間的鞭子。
沒帶,今日教小騰衝寫字,就取下來留在長春宮了。
“還請王後娘娘賜教。”
那將領覷了一眼李若昕空空如也的腰間,裂開嘴笑了。
“您一個人,可真不見得打得過我們弟兄們,要是刀劍無眼傷了您那下不了地的妹妹,那科技會不好了。”
“砰”的一聲,毓安宮宮門緊閉,將宮中的一雙姐妹與外麵隔絕開來,也漸漸熄滅了李若昕眼中明亮的光。
李若昕怔怔地站在門口,看著牢牢封鎖的毓安宮大門。她蹲了下來,將自己緊緊蜷縮一團。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打不過,白受氣。
李若昭見狀不對,忙推著輪椅上前,一雙手輕輕搭在李若昕瘦得硌人的肩膀上。
她記憶中的姐姐是圓乎乎稍微有點肉,稱不上胖,但被杜嬪娘娘仔仔細細養得喜氣而可親,是她童年記憶裏,為數不多的亮色。
“姐姐,不要緊,我們再想想辦法,總有辦法的。隻是……”
姐姐,你這些年在北燕,到底經曆了什麽啊?
她能說什麽呢?
說她這些年受盡冷眼歧視,說北燕王宮裏人人都知道這是大唐賣給他們的女兒,不值錢,沒本事,除了能騙騙那些不懂事的百姓,其實什麽用都沒有。
所以她必須學,必須不停地學習北燕人認可的騎馬射箭,必須掌握最基本的武功,必須走上戰場拿到實打實的功勳,才可能博得北燕人一絲一毫的認可。
在月汐的幫助下,她確實成功了,她舞得一手人人稱讚的鞭子,她馴服了賽馬場上最凶悍的烈馬,她帶領數萬騎兵殺至河西救援,她被北燕的百姓尊稱“天後”。
可她改變了什麽呢?
什麽都沒改變?
血流過了,汗流過了,淚也流幹了,她還是那個宮中人人皆可嗤笑無視的小王後,一個被娘家人賣了換騎兵的賠錢貨,一個慕容彪試圖鞏固自己陣營樹立的靶子。
一個跳梁小醜似的,可笑的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