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驚魂

  三、四年前,這西門小姐粉嫩的俏模樣文嫂兒是親眼見過的,玉雪可愛的一個小女孩兒,和鬆糕教頭陳洪那銀娃娃一樣的兒子正好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促成了這樁姻緣,文嫂兒心裏著實得意了好幾天。


  誰知今日一見,昔日的美少女居然變成了這麽個東西——那一臉的鱗片層層疊疊,密密實實,就算是清河縣守備周秀周老爺身上披掛著的魚鱗甲,隻怕都要讓著她三分。


  一時間,文嫂兒瞠目結舌,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什麽動作都做不出來,整個人僵在了床頭,好似泥塑木雕一般。她現在總算明白,為什麽西門府的房子裏都沒有鏡子了——若是讓小姑娘看到自己生了這樣一張臉,那人活著還有什麽趣兒?隻怕她早就自盡去了。


  可能是被子掀開,讓床上的女孩兒覺得身上有些冷了,因此左右搖了搖頭,一睜眼,正好和文嫂兒打了個照麵兒。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文嫂兒反應過來,女孩兒已經輕彎嘴角,半露銀牙,衝著文嫂兒嫣然一笑。


  如果她臉上不生那些鱗甲,這一笑自然是如異花初胎、美玉生暈一般,明豔不可方物;但此時兩頰上多了那一層層任是無聲亦“凍”人的鱗甲,小姑娘笑得越甜,越是瘮人,首當其衝的文嫂兒隻覺得身上的雞皮疙瘩如風起雲湧一般,在身上左衝右撞摧枯拉朽,橫掃千軍如卷席。


  尤其是那小女孩兒一笑時露出的糯米銀牙,映著房中黯淡的燭光,竟是和臉上的鱗片互相輝映,一時瑜亮。文嫂兒眼前一花,那些編貝一般的小牙好象見風就長,一個大似一個,一寸長似一寸,眼看就要惡狠狠向自己頭上啃過來了!


  文嫂兒“嗷”的一嗓子,全清河縣都聽到了。


  拔出了自己喉頭堵著的那個無形塞子後,文嫂兒空白的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字——跑!當下是金命水命,走投無命,借著室內的微光,一尥蹶子就翻身往進來的屋門逃走。誰知腳下被一個小腳踏一拌,文嫂兒就象關二爺走麥城時踏上了絆馬索的赤兔馬,一個收勢不住,栽了個四腳朝天,獅子滾繡球一樣骨碌出去有三四步遠,安定下來時,已是半截身子在門裏,半截身子在門外,連兩層棉門簾也觸下來了。


  見那文嫂兒摔得狼狽,病床上的西門大姐到底是九歲女孩兒的心性,忍不住便想放聲大笑起來,早有隱在一旁的王婆眼疾手快,一翻掌將她的櫻桃小嘴給捂住了。西門大姐掙紮了兩下,抬頭看時,卻見那王婆一邊衝著自己這邊使了個眼色,一邊瞄著摔成一團的文嫂兒那邊露出了輕蔑的笑容。


  小女孩兒雖然隻有九歲,但這兩個月來家中經曆了幾場劇變,也讓她心中長了無數智識,懂事了許多。見到王婆眼色,猛然醒悟,於是便向王婆點點頭,輕輕拉過被子蓋上,安安靜靜,臥看巧雲。


  王婆微微一笑,心裏便道:“好乖覺的小丫頭。”


  再看文嫂兒時,卻見她兀自伏在那裏爬不起來,這一跤卻是摔得著實沉重了。幸虧北宋的建築隊不知道偷工減料,西門家的繡樓才蓋得結實,若換了後世包工隊推出的樓脆脆、樓酥酥等諸般奇葩,隻怕今天就得從廢墟裏往外挖人了。


  也幸虧文嫂兒把那兩張棉門簾都觸了下來,墊在門檻上替她受了好大的委屈,否則她那腰節骨此時也被摔成兩半截了。但即使如此,這一跤也摔得文嫂兒散發披肩,花鈿落地,過堂風一吹,就跟個蓬頭鬼也沒什麽分別。


  眾人忍著笑,七手八腳地把文嫂兒拉拽起來,大家扶架著她,到另一間耳房內坐定。文嫂兒腰上被門檻兒硌了一下子,雖然並未傷筋動骨,但卻也疼得實在受不得,當下也顧不上許多,索性扯開嗓子,呢呢喃喃地哭了個痛快。隻見她眼中貨真價實、情真意切的眼淚潸然而下,這一番不象是探病,倒象是吊孝來了。


  月娘一邊讓小玉玉簫替她擔驚,一邊讓小丫環去把她頭上的花翠都拾回來還她,自己則去到女兒房中,笑著對王婆道:“王幹娘好會作弄人!”


  王婆哈哈笑道:“這小娼婦兒!竟然敢來壞俺老婆子的好事,今日便給她長個教訓!”


  笑完又問:“大娘子,你不在前頭看笑話兒,又回來做什麽?”


  月娘便道:“我是又可憐她,又覺得失笑,實在撐不下去了,這才回來,盤算著拿兩串錢,再叫玳安去生藥鋪裏給她贖幾付跌打丸回家搽一搽,也算她今天辛苦一場。”


  王婆一聽,滿臉的褶子亂顫,雖然出的是西門慶的錢,聽著卻象是在她身上割肉一般心疼,當下便決然道:“大娘子,這個卻使不得!”


  月娘詫異道:“哦?這是為何?”西門大姐也豎起了耳朵,聽王婆如何答話。


  王婆道:“大娘子,你卻不曉得,文嫂兒那等娼婦,都是見錢眼開的貨,比世上當贓官的,品德兒也高不到哪裏。若大娘子又給她錢,又給她藥,她吃了好處,等見了那陳經濟時,隻怕就要花馬調嘴,把令愛臉上的花樣兒都遮掩得幹幹淨淨!若如此,這婚何時能退?”


  月娘躊躇道:“幹娘你的意思是……?”


  王婆惡狠狠地道:“不給她錢!不給她藥!空言空語,打發她滾蛋便是!這一來,她心裏必然有怨氣,到了那陳家小子麵前,絕對是有一分說十分!自古少年愛嫦娥,那陳家小廝又是個沒有禮義廉恥的慫貨,聽到小姐容貌毀了,他知道個什麽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那時節,他豈肯再當西門家的女婿?西門大官人這時隻要再鑽個空兒,如此如此,火上澆油一番,這婚便十足十的退定了!”


  月娘聽得呆了半晌,這才道:“幹娘果然是好算計!”


  王婆此時早把氣勢收了起來,低眉順眼的向月娘嫣然一笑:“若老婆子這計策能得大娘子賞識,就請大娘子把原來那要賞給文家小娼婦的錢賞給老婆子吧!也算是老婆子給大娘子、大小姐勞心費力一場!”這正是:

  百樣辛勞皆因利,萬般殷勤隻為錢。卻不知這婚到底退與不退?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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