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 進讒
王婆討賞的時候,文嫂兒也正在耳房裏等著月娘來給她開辛苦錢,否則她今天這一個大跤,豈不是白摔了嗎?
左等不來,右等不來,急得文嫂兒便央著小玉去後麵打探,隻說自己被摔得身子沉重,要回家養傷去,這便向太太請安辭行了。小玉回來後卻豎著眉毛說道,因為剛才文嫂兒一跤撞下了兩重門簾,害得小姐受了風,現在太太正忙著給小姐熬薑湯發汗,抽不出工夫見她,讓她免禮平身,快快回家去吧!
文嫂兒一聽,氣了個倒仰,差點兒又摔了個四腳朝天。不過想想,西門慶家是什麽庭閥?自己家又是什麽門第?這氣上得去,也要下得來,隻好忍恥垂頭喪氣地出去了。
待走到外廂房的時候,二門那裏正看見陳經濟的家人在探頭探腦,文嫂兒心中一動,臉上便有奇怪的笑容浮現了出來:“吳月娘,原來你也有今天啊!這正是眼前報,還得快!你既然小氣,就別怪老娘心狠!待會兒就斷送了你閨女的姻緣,叫你見識一下我文嫂兒的手段!”
當下心中合計,跟著陳家家人進了廂房見了陳經濟,陳經濟便問起西門小姐的病情話來,文嫂兒隻把些沒鹽沒醋的套話兒說說,最後拜辭道:“小媳婦今天下樓時,不慎跌了一跤,身子骨現在疼痛得緊了,這便要回家歇著去!陳公子莫要胡思亂想,若十分心煩,便到街上散散心吧!”說著將窗外西門家院子裏瞄了一眼,又向陳經濟使了個眼色。
這等眼角上迎奸賣俏遞情書的勾當,陳經濟在東京時早不知經見過多少,當下不動聲色,隻對文嫂兒以目示意。待陳家家人從後槽上把驢子牽來,文嫂兒上了驢,一路咬著牙齦發著狠去了。
來到家門口還了驢子,回到家中隻等了一會兒,那陳經濟便帶著心腹家人趕到了。
一進門,陳經濟一努嘴,便有家人將一堆時新吃食、幹鮮果品放到桌上,然後又擺開了兩貫錢。陳經濟笑道:“文嫂兒,你說你在後宅摔了跤,我想到為了我的事卻讓你受這般苦楚,心下好生過意不去,因此買些吃食東西來探探你,你卻不要跟我客氣了!”
文嫂兒大喜,心說這才是東京來的公子爺的氣派,嘴上卻矯情道:“這這這……為公子辦事是該當的,卻哪裏能收受這般貴重的禮物?陳公子這是想折殺小媳婦嗎?”
陳經濟便擺手道:“但得一片橘皮吃,莫便忘了洞庭湖。文嫂兒為了我陳家受累,難道我陳公子是沒眼睛沒心肝的人嗎?”
文嫂兒便下拜道:“那小媳婦便厚著臉皮謝賞了。好教陳公子得知,小媳婦雖然微賤,卻也不是那等沒眼睛沒心肝的人哩!”
二人相視一笑,陳經濟便讓家人出到門外去了。
家人前腳出門,陳經濟後腳便道:“文嫂兒,西門小姐病情到底如何?現在你這屋中已無六耳,這便跟我如實說了吧?”
文嫂兒起身再拜:“此刻的嘴,才是我的了!有些話,在那西門府裏,小媳婦如何敢說?陳公子,小媳婦此刻之言。若有一字虛假,讓我天打五雷劈!若有一句編排,馬上叫家養的蘆花雞把我眼珠子鵮了去!”
陳經濟不動聲色:“文嫂兒的為人,我自然是信得過的,這便請說。”
文嫂兒便一字不加,一字不減,把自己在後宅所見,盡都說了,因為她知道,世上最使人輕信的,不是謠言,而是摻了謠言的實話。
直說到最後,文嫂兒長歎一聲:“世人都說,駿馬卻馱癡漢走,美妻常伴拙夫眠,想不到到了陳公子這裏,卻是要顛倒過來了!哎喲!陳公子恕罪,小媳婦可不是挑撥離間,隻是在替公子不平而已。”
陳經濟聽文嫂兒的言語和趙搗鬼的話全然接上了榫頭,一時間沉吟不語,半晌後才道:“照你這般說來,那西門小姐的臉上,似乎有些不光潔……”
文嫂兒冷笑道:“陳公子宅心仁厚,這‘不光潔’三字,隻怕還說得少了!小媳婦親眼所見,那西門小姐臉上的鱗片兒啊,便是一張張都揭了去,用那鳳銜珠、蛇吐珠、象罔珠、驪龍珠、玄鶴珠、避塵珠、夜明珠、走盤珠、照乘珠、定海珠、摩尼珠,一個蘿卜一個坑的點綴起來,就算是皇帝家有那移山填海之力,今生今世也莫想修得光潔!”
陳經濟勉強笑道:“怪病而已,隻要多多請教名醫,自然就可以好了!”
文嫂兒從鼻孔裏呼出兩道冷氣來:“名醫名醫,世上還有甚麽名醫,能高過地府還魂的西門大官人的?西門星主是天星降世,誰知道他那女兒,又是甚麽精怪托生的?隻怕人世的名醫,醫不得這非人的怪病!”
一句話正碰在陳經濟的心尖子上,回想起趙搗鬼所說的翼火蛇來,陳經濟一下子就象吃了十斤花椒,隻麻到了骨子裏去。
文嫂兒見陳經濟臉色大變,心中暗喜,又嗟歎道:“若隻是象地廚星那樣相貌清奇,倒也罷了,最古怪的是,這西門小姐隻看了我一眼,我便失了魂一般,從門裏摔到了門外去。想小媳婦雖然並不是世上最伶俐的,可若說連個門檻都跨不過,卻也太豈有此理了!難不成,那西門小姐身上,有什麽……玄妙之處嗎?若是西門星主,自然是百無禁忌;可若是嫁了人,離了清河,那時……”
話未說完,陳經濟便把臉一沉:“大膽!這種話也是你能說的?”
這小廝雖然年紀尚幼,但自小跟著他老爹行走權門,見識了不少大場麵,此時照虎畫貓起來,倒也象那麽回事。
文嫂兒被他一唬,嚇得跪倒在地,痛哭起來:“小媳婦原本不該如此說,但小媳婦卻不是那等沒有心肝之人,既受了公子的厚賞,誰沒有個穿青衣,報黑主的意思?公子爺這等好人材,這等好心腸,這等好家世,若隻是娶錯了人,那還罷了;若是再生出什麽三長兩短的災變來,當初這媒卻是小媳婦保的,卻讓小媳婦這一輩子心裏怎能過得去?”
這婆娘一邊哭,一邊說,弄得陳經濟一時心煩意亂,當下拂袖而起,叱道:“文嫂兒,你起來吧!這等閑話,我卻不準你在外透露一句!否則,你以為東京的教頭,就使喚不動清河的知縣嗎?哼!”
說著抽身就走,臨過桌子前,手一揮,又把幾串錢扔到了桌子上。
“恭送公子!恭送公子!”文嫂兒急忙爬起來,低頭叉手直待陳經濟主仆走到沒了影子時,這才抬頭,臉上已經是一派狡計得逞的獰笑。
陳經濟一路走,一路思量:“那文嫂兒雖然嘴刁了些,但她一片深心,都是為我陳家的話。我陳經濟是男子漢大丈夫,當然不會嫌棄結發妻子醜陋,但若這女子可能給我陳家帶來災禍時,那卻該如何是好?不行!我明天就得回東京,好好跟爹商量一下,實在不行,這婚,就退了吧!否則整日間對著一張蛇臉,隻怕用不了三天,公子爺我就得‘永垂不朽’,再也不能‘自立自強’了!”
想到得意處,忍不住轉著頭,向麗春院李嬌兒家的方向剜了一眼。
回了西門府,陳經濟便連聲招呼家人,讓大家打疊行李,收拾箱籠,準備第二天起身回東京。正忙亂時,卻聽廂房外有西門慶的聲音一陣大笑:“哈哈哈!賢婿,嶽父大人我今天給你道喜來了!”這正是:
莫道狡婦口舌利,怎如虔婆手腕高?卻不知陳經濟喜從何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