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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 風暴之前的波瀾

  眾人看那從樓梯口鑽上來的人時,卻是鄆哥兒。


  胡正卿便問道:“喬家小廝,你又知道些什麽了?”


  鄆哥舉了舉手中空著的果籃說道:“今天麗春院李桂卿新收了一個女兒,叫做李桂姐的,家裏要拜二郎神,因此小人送新鮮果子過去。路過水秀才家門前時,卻瞄見那水秀才和一個人說著話,甚麽天網恢恢的,一路向城外去了。”


  眾鄰裏不約而同地問道:“那個人是誰?”


  鄆哥麵有鄙薄之色:“那人曾是咱們清河的頭號兒奸狡之徒,人稱應花子的應伯爵!”


  胡正卿便把手一拍,叫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說那幹小人怎麽能在陽穀清河,兩地打照得如此周密,原來是有應伯爵那廝在中間做著提調官!想不到那應伯爵如此欺心,坑害了西門大官人一回不算,這次又挑唆著武家二哥,好險傷犯了西門大官人的性命!這等喪心的小人,若不得天報,老天爺哪裏還算有眼?!”


  這時更有人反應過來:“怪不得年前我就看到那應伯爵和李外傳、水秀才夥在一起,後來更有那魯華張勝跟他們蛇鼠一窩,原來從那時候開始,這幹小人就在算計西門大官人了!”


  眾人的罵不絕口中,武鬆跪在地下,全身顫抖,牙齒咬得“咯嘣嘣”直響,突然問道:“鄆哥,你可知那應伯爵和水秀才去到了哪裏?”


  鄆哥正回答道:“我自然是……”但突然間看到西門慶和胡正卿都在向他搖著頭猛使眼色,這小廝卻是個精乖的,馬上省悟,轉口道:“我自然是……不知道的了!”


  武鬆冷眼旁觀,將鄆哥的反應都看在眼裏,他暗中點了點頭,也不追問,隻是向著武大郎重重地叩了三個頭,哽咽道:“哥哥,是兄弟有眼無珠,認不清好人壞人,才撞出這等禍來,驚擾了哥哥的壽辰,是兄弟該死!”


  說著站起身來,輕輕一縱,從頂梁上拔下自己的那柄尖刀,攏在懷裏,大踏步的轉身就走。


  武大郎雖然心中惱恨兄弟誤信流言,弄得自己裏外不是人,但骨子裏還是最疼這個兄弟不過,眼見他拔了刀子凶神惡煞一樣往外直闖,心下驚慌,在後麵揚聲大叫:“兄弟,你往哪裏去?”


  武鬆聽而不聞,隻是一個勁兒的低頭直走。西門慶見武大郎急得臉色更變,挺身而出道:“武道兄,兄弟我跟上去瞧瞧。若二哥有什麽想不開的,兄弟必定要護得他周全!”


  武大郎鬆了一口氣,向西門慶的背影揮著手道:“全仗西門仙兄了!”


  西門慶聽武大郎那一聲囑托中,充滿了無盡的擔心,無盡的期盼,暗歎了一口氣:“這就是兄弟啊!”


  焦挺的手腕這時已經沒事了,他見西門慶一個人追著武鬆去了,放心不下,跟在西門慶的後麵也趕了上來。


  三人有如三環套月,一根藤兒牽著一般直出了清河西門,不多時便進了一片荒郊野地,到處都是林立的墓碑,武鬆來到一個墳頭前跪下,隻叫了一聲爹娘,就痛倒在墳墓上。


  都說男兒心腸如鐵,淚不輕彈,但真到了傷心處時,一場大怮,卻也是賽如猿啼古木,虎嘯深崗,聽在人耳中,更覺得心驚魄動。


  西門慶雖是遠遠地站著,卻照樣被武鬆一場痛哭,哭得他鼻子頭發酸,嗓子眼兒發堵,一轉頭時,卻見身後的焦挺早已是淚流滿麵。


  西門慶吸了吸鼻子,問道:“兄弟,你這是……”


  焦挺搖了搖頭,淚下如洗:“小弟……小弟隻是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小弟在老家中山府單身一人,便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也隻能巴在爹娘的墳頭上哭一場,孤零零的墳頭孤零零的人,就那麽熬著,直到把自己的心熬硬了……武家二哥卻是比小弟強,他還有個哥哥……”


  西門慶聽著心下淒楚,他以手遮眼,但遮不住的眼淚還是從指縫裏滲了出來。拍著焦挺的肩,西門慶慨然道:“兄弟,從今以後,我就是你哥哥!”


  “大哥!”焦挺拜倒在地,抱著西門慶的足而哭。西門慶屈膝相扶,也是淚如泉湧。


  西門慶抬頭,淚眼望天,心裏呐喊道:“我也有哥哥!我也有哥哥啊!可是……可是今生今世,就算穿越回去,也再不能相見了!”


  武鬆趴在墳頭上,念頭亦是在哥哥身上打轉:“我和哥哥從小相依為命,今日我雖然信了謠言,傷了哥哥的心,但我知他必然諒我。可是——嫂嫂清清白白的名譽上,卻讓我一個莽夫,硬潑上了一層髒水——武二呀武二!從今往後,你拿什麽臉去見嫂嫂?”


  轉念又想:“為什麽那些賊子們的奸計,我如此容易便陷進了圈套?是了!哥哥身矮貌醜,嫂嫂卻是一流的人才,我口中雖然不言,心底卻也是覺得他們不配的!因此謠言一來,存著這個偏見的我,自然而然便相信了!武二啊武二!你的心思,實在太齷齪了!”


  接著又想到了跟在自己身後的西門慶,更是無地自容:“你看到嫂嫂容貌豔些,便覺得她必然不滿於哥哥;聽到謠言後,想到西門大官人那等風流俊俏的人材,自然便覺得他和哥哥的交往中,必然包藏了禍心。武二啊武二!當初公明哥哥分別之時,交待你甚麽話來?為什麽事一臨頭,你就把公明哥哥的金玉良言,全部置之腦後了?”


  想到可歎息、可痛心之處,即使是打虎英雄,也是涕淚沾巾。


  荒郊曠野,三條漢子,六隻淚眼,雨落淋漓。


  哭了半晌,武鬆爬起身來,衣襟上的土也不拍一拍,晃晃悠悠往回走。經過西門慶和焦挺身邊時,武鬆深深叉手道:“二位,今日武二得罪了!”


  西門慶和焦挺急忙還禮。西門慶看著武鬆似乎恢複了平靜的臉,卻覺得總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問道:“武二哥,你卻要到哪裏去?”


  武鬆木然道:“我一日一夜未曾休息,卻要找個客店,好好睡上一覺。”說著,垂著頭一步步去得遠了。


  西門慶和焦挺又跟著他從西門外野地裏進了清河,武鬆找了家客店,叫了間僻靜的客房,將自己略加收拾後,倒頭便睡,隻留下門外的西門慶和焦挺,麵麵相覷。


  少時,得著信的武大郎也到了,看到兄弟在房裏睡得香甜,武大郎才算是鬆了一口氣。隻有西門慶覺得,這口氣鬆得似乎太早了些。


  第二日,武鬆象沒事人一樣,換了新衣,幫著哥哥招呼前來慶壽的客人,忙亂了一天,卻也沒見武鬆有什麽異動。西門慶盡管心裏疑惑,但隻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要管的事情紛至遝來之下,他也顧不上隻盯著武鬆了。


  送走最後一批客人後,武大郎便要拉武鬆回家,武鬆卻搖頭道:“現在卻讓我拿什麽臉去見嫂嫂?”一句話把武大郎堵了回去,武鬆自歸客店。


  這時正是將近黃昏,武鬆袖了些錢,暗藏了刀,徑尋到鄆哥家。那小廝正賣果子回來,見了武鬆,先存三分警惕:“武都頭,你莫來尋趁我,我甚麽也不知道。”


  武鬆笑道:“好兄弟,你讓我明了真相,沒有錯傷了好人,我心下感激你不過,因此要請你吃杯小酒去。”


  鄆哥推托道:“可是,我還要給家中老爹做飯。”


  武鬆便包攬道:“這有何難?我們小飲三杯,然後帶些酒菜回來,服侍你老爹吃頓好的!”


  鄆哥一聽,心下早已千肯萬肯,便跟著武鬆來到巷口的小酒店,武鬆切了一盤肉,討了一角酒,請鄆哥吃,言語中也並不提起昨日之事,隻是講些江湖上的閑話。鄆哥少年心性,隻聽得熱血沸騰,酒不知不覺就多了。


  武鬆見鄆哥已經有了九分醉意,便說起江湖上英雄好漢如何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濟困,鋤強扶弱,最後話鋒一轉,歎息道:“那應伯爵一幹人以奸計如此欺負擺布我家哥哥,隻可惜沒有英勇的俠士來打一個抱不平,甚至連話都不敢多說一句,真是令人可歎又可恥!”


  鄆哥一聽,滿腔的豪氣哪裏還能按捺得住?便大力拍著桌子道:“武都頭,我喬鄆哥雖然年齡小,也是個有義氣的!西門大官人、大郎哥哥平日裏那般看覷我,今日他們吃狗賊欺負了,我怎能放過應伯爵他們?總有一天,不對付了那幫狗賊,我不姓喬!”


  武鬆笑道:“好兄弟,你卻說憨話!你便有這心,卻又到哪裏去對付他們?”


  鄆哥抓著杯子,大著舌頭冷笑道:“應伯爵那廝,隻以為自己藏到鮑應村,就千妥萬妥了!就不知道隔牆有耳,都被我聽了去!總有一天,要叫他吃了臨頭的報應!”


  “鮑應村!”武鬆慢慢地念著這三個字,卻似嘴裏含了個幾千斤重的橄欖核兒,正在那裏回味無窮。這正是:

  花明柳媚遊春日,紅飛豔漫斷魂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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