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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青眼虎

  聽朱富說他笑麵殺貪官的事情,酒店裏的眾火家都是知而不報,西門慶心中好生相敬,便道:“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朱富兄弟,你手下那些義氣的好兄弟也莫說自家身份低微,便請出來,大家圍桌一坐,在下倒要好生敬他們幾碗酒!”


  朱富聽了心道:“都說清河西門慶是人中的好男子,講義氣,愛好漢,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若隻是看在我哥哥的麵子上,善待我倒也罷了,但他卻連我那幫名不見經傳的小弟們也看覷起來,可見他那顆心是個真的了!”


  一時之間,朱富心中對西門慶的敬仰之情更增了十倍,拱手恭聲道:“四泉哥哥,小弟幾日前私自領了鐵牛李大哥回家,路上撞見的人著實不少,小弟唯恐在官府那裏失了風漏了消息,因此這幾日都是早早便打發那些個弟兄回去了,便是有事,也連累不到他們。”


  西門慶、楊林都豎大拇指:“朱富兄弟,果然是人中大丈夫,恁的有擔當,夠義氣!”


  朱貴便有些傲然道:“我們沂水縣雖然是個小地方,但人心還是輕財重義的。我兄弟他雖窮,但在這縣裏倒還有些仗義的好名聲。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又願意去做官府的走狗,賺那昧心的賞錢,來同我兄弟為難?”


  朱富便道:“哥哥說的是,小弟殺了三個贓官狗腿,這事沒有個不透風的牆,沂水的父老們大部分都知道了,唯獨瞞著官府裏的那一小撮。小弟‘笑麵虎’的名號雖然更響亮了,但心中卻不免惴惴。到最後,索性便橫了心,大不了抵命便是,可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官府卻始終未曾來薅惱,小弟這才知道,小弟的這條命,是沂水的父老鄉親們嘴角上賞下來的!”


  西門慶點頭道:“這正是人心向背,公理長存了。朱富兄弟殺貪官,為鄉裏除了禍害;父老鄉親們知恩圖報,保護自家的反腐英雄,這是上合天心,下合民意的事,說甚麽賞不賞的?須知天地之間有杆秤,秤砣就是老百姓的那顆心!順民心者,民視之如愛子,縱百死亦願翼護之;逆民心者,有朝一日,風雷激變,要他們月缺難圓,身死嗣滅!”


  眾人聽了,都喝一聲彩,酒喝得更加快了。


  朱貴突然想起了什麽,看著朱富說道:“兄弟,咱們沂水縣的都頭李雲,卻是個精細人,蓋房子時一磚一瓦的破綻他都看得出來,何況是你殺了三隻狗命這般的大事?你又是怎麽瞞過他去的?”


  朱富聽了苦笑道:“哥哥,小弟哪裏能瞞得過我這位師傅去?若非他暗中周全我,小弟這顆人頭也早已掛上城門,示眾多時了!”


  朱貴聽了一驚,追問道:“那青眼虎李雲果然看出破綻來了?他卻是怎麽周全兄弟你的?”


  西門慶聽了插話道:“這位李雲都頭,為何叫做‘青眼虎’?在下隻見過一個兄弟‘金眼彪’施恩,他家是西域胡商出身,眼珠是金色這倒也不足為奇。青色眼珠的人,在下不但從沒見過,連聽也沒聽說過。”


  朱貴道:“四泉哥哥莫非忘了晉時竹林七賢中的阮籍?籍又能為青白眼,見禮俗之士,以白眼對之。常言‘禮豈為我設耶?’時有喪母,嵇喜來吊,阮作白眼,喜不懌而去;喜弟康聞之,乃備酒挾琴造焉,阮大悅,遂見青眼。後人青盼、垂青之典故,皆由此而來——這位李雲都頭,卻和阮籍一樣,也能做青白眼。隻是他為人厚道脾氣好,雖是一縣的都頭,卻從不仗勢橫行,反倒禮賢下士,屈己待人,相對時隻見青眼,不見白眼,所以很早一幫士子就送了他一個‘青眼虎’的美名,一讚他為人忠厚,二讚他武藝高強。”


  朱富也道:“我這位李雲師傅,祖上本是房屋營造出身,沂水縣四下裏觀閣寺院,大都出自他祖輩之手。到他繼承家業時,不想碰上了一個貪暴的官,覬覦他家有錢,就硬說他家祖上拖欠了官銀至今,立責追比。李雲師傅不敢跟官府爭辯,忍氣吞聲,傾家蕩產,才填足了那貪官的胃口,從此貧無立錐之地,也再幹不得舊日營生。後來新官上任,憐惜我師傅命蹇,又知他有一身的好武藝,就參他做了本縣的都頭,倒也風光了兩年。可歎後來這位好縣令被入在了甚麽舊黨的冊子裏,丟官去職不說,更不知被發配到了哪裏。來了現在這麽一個貪官,也算是俺們沂水的老百姓前世不修!”


  西門慶聽了緩緩點頭:“原來,這位李雲都頭,也是個苦出身。”


  朱富便歎氣道:“誰說不是?我這師傅,持身清正,就因為他不是那等同流合汙之輩,所以成了縣裏貪官們的眼中釘肉中刺,受盡了排擠。小弟有時勸師傅,上下左右都是豺狼虎豹,這都頭做著還有什麽意思?不如就手丟開,去他媽的,心上也得清淨——誰知,我師傅卻自有一番道理!”


  “哦?”西門慶好奇起來,“他怎麽說?”


  朱富道:“我師傅說,他在都頭的位子上多受一天氣,沂水的父老鄉親們就少受一天製。若他撒手走了,換一個豺狼禽獸來坐這都頭的位子,沂水眾父老鄉親們的血隻怕都要被這些賊子們殺盡了!”


  西門慶歎道:“想不到沂水這麽一個小地方,除了鐵牛大哥、朱家兄弟,還有這麽一號英雄人物!這位李雲哥哥為了百姓甘願忍辱負重,當真是性中自有大光明的佛心赤子!隻恨西門慶不得一見!”


  朱貴道:“在我背井離鄉之時,李雲雖然做了兩年多的都頭,但還是一貧如洗,連個老小都娶不起。兄弟,這幾年李雲娶妻了沒有?”


  朱富便苦笑道:“我這師傅不得縣中富貴人青目,家徒四壁,哪戶人家願把女兒嫁他?不過我師傅卻也硬氣,他眼裏還真看不下縣裏那些淺薄人家,因此從不著急,隻是隨緣渡日,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饑,鎖上門也不怕餓死小板凳。晚上躺在被窩裏,更不用聽枕頭風吹著要他去貪贓枉法收黑錢,官匪勾結做歹事’——他如此這般的逍遙自在,我這做徒弟看了也隻好幹瞪眼,勸是勸不回的!”


  朱貴聽了歎道:“數年不見,他還是和從前一樣!”


  西門慶也歎道:“若非其人如此倜儻,朱富兄弟殺戮了三條賤狗性命之事,他如何肯包容?”


  朱富道:“正如四泉哥哥所言。李雲師傅來小弟店中,語氣中特意點醒了小弟,最後更教小弟滿縣裏散布荒謬的謠言,今天說那三隻狗是東城的和尚殺的,明天說那三隻狗是南城的道士宰的,後天又說案子是北方來的契丹人做的,亂七八糟之下,便是有一天有人說三隻狗是小弟殺的,隻怕那公堂上的昏官謠言早聽得煩了,先入為主之下也隻詐小弟百十貫買命錢就此了事!”


  眾人聽著,無不深感荒謬,但卻漸漸笑不出來。


  西門慶歎了口氣,說道:“想不到這位李雲都頭,倒還是智勇雙全的人物!”


  朱富道:“我師傅若是有勇無謀,如何能同滿城的貪官汙吏去周旋?”


  眾人聽了點頭,西門慶便停下了酒,對大家說道:“沂水縣裏既然有這麽一位英雄都頭,咱們弟兄行事時,卻須得小心謹慎。萬一惹出是非來,對上了這位李雲都頭,豈不讓他難做?也帶累了朱富兄弟!”


  朱富聽了暗暗感激,心道:“三奇公子果然氣宇寬宏!他威鎮山東八府,江湖上英雄說起來誰不欽佩?今日隻因敬重我師傅是條好漢,就寧願收斂鋒芒,隱在暗處,以退讓我師傅一時——如此雅量高致、胸懷滄海之人,最後必然能做成大事!”


  想著忍不住歎了口氣,暗道:“唉!若不是我已經有了妻子兒女的拖累,我也願意跟著這位四泉哥哥上梁山,省了受這世上貪官汙吏的多少鳥氣!”


  正遺憾時,卻聽朱貴問道:“四泉哥哥,接下來該如何行事,便請你吩咐了吧!”


  西門慶道:“朱貴哥哥剛剛回家,你們兄弟久別,定然有說不完的話,你且留在這店中同親人敘舊,楊林兄弟是錦豹子慣走山林,今晚就和我上這沂嶺走一遭兒!”


  朱貴聽了,便急道:“四泉哥哥說的是甚麽話?安有你們走動奔波,我卻在家中坐地之理?天王哥哥和宋江哥哥的將令,卻是交給小弟的,小弟正當出力,怎能坐享其成?”


  西門慶聽了笑道:“朱貴哥哥不必著急。小弟我和楊林兄弟過沂嶺去探鐵牛大哥,哥哥和朱富兄弟卻需在這裏雇兩輛能趕遠路、有車廂遮擋的大車,我自有用處。”


  西門慶這一定計不打緊,有分教:

  沂水嶺上殺四虎,梁山泊裏引雙雄。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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