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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五章 人心反覆

  晁蓋酒席上發起怒來,要斬楊雄石秀,宋江慌忙問道:“晁蓋哥哥,這兩個壯士千裏投名,萬裏投主,今日方才上得梁山,哥哥如何卻要斬他們?”


  多吃了幾杯酒,晁蓋這時須髯倒豎起來,戟指著楊雄石秀喝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並王倫之後,便以義字為先,全施仁德於民。—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也個個都有豪傑的光彩。卻不想引出這兩個來,竟仗著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今番連累我等受辱,豈不醃臢煞人?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首級去祝家莊軍前號令,這才不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那時再洗蕩了那個村坊,方不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


  宋江急勸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才所說,此事原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惹起風波,才牽扯進去了這兩位賢弟,豈是這二位賢弟存心玷辱山寨?哥哥若斬他們,叫祝家莊兒輩聽了,那可是笑破他人口,傷盡自家心了!”


  戴宗因石秀是自己麵兒上來投奔之人,卻被晁蓋這般苛待,麵子上如何下得去?便搶著道:“寧可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


  吳用也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說著,在袖中用折迭扇的扇柄輕輕戳了旁邊的海沙派老當家武懷沙一下。


  武懷沙順水推舟,便也站起來勸道:“晁天王,小老兒遠來是客,本不該多嘴幹涉貴寨內部之事。但晁天王相待得厚,小老兒便鬥膽說一句——未出征先斬大將,隻怕於軍不利。這兩個兄弟便有不是,許他們隨軍征戰,將功贖罪,也就是了!”


  鐵麵孔目裴宣也道:“天王哥哥,山寨法令,犯小過者必赦兩次,以為勸善之道,若有不思改過者,方才加刑。這兩個兄弟新上梁山,按律也不當死罪,還望哥哥三思而後行,收回成命,山寨幸甚。”


  有眾頭領力勸,又有武懷沙的老麵子,晁蓋這才點頭道:“方才是我酒性發作,說了恁多醉話,卻是魯莽了。”


  見晁蓋回心,小嘍羅們便放開了楊雄石秀二人,楊雄石秀也自上前謝罪。


  晁蓋是個直性子人,雖然礙著眾兄弟和武懷沙的麵子,饒了楊雄石秀二人,終究心裏還存著鄙薄。唯恐再坐下去,在言辭麵色上透露出來,大家臉上須不好看,於是向武懷沙告個罪,隻推不勝酒力,避席而去了。


  一場歡宴,卻不歡而散。宋江見楊雄石秀麵色不免有些沮喪,忙撫諭道:“二位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法不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麵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二位賢弟隻得恕罪恕罪。”言罷又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歇臥,又安排小嘍羅服侍,楊雄石秀心下這才稍安。


  西門慶在宴上,從頭到尾隻是默不作聲,這時暗自笑了笑,也辭了席,徑往晁蓋家裏來。


  晁蓋正和劉唐、三阮幾個老兄弟在屋中敘著今日之事,見西門慶來了,眾人搶著讓座兒。西門慶坐下後,便直言道:“天王哥哥,今日楊雄石秀之事,哥哥處置得過了。”


  晁蓋也不自飾,點頭道:“兄弟說的是!我一時氣惱起來,卻忘了裴宣兄弟定下的法令,先便喊打喊殺起來。現下想想,實在慚愧!”


  西門慶搖頭道:“除此之外呢?哥哥對楊雄石秀的態度,是否過於苛責了?”


  晁蓋便搖頭道:“那兩個偷雞賊,不提也罷!”


  西門慶笑道:“神仙尚有失算日,凡人豈無犯錯時?若說偷雞摸狗,認真計較起來,咱們梁山上的兄弟做過的隻怕多了去,若窮究起來,那還了得?便是兄弟我,在清河時少年好事,也不知做過多少。”


  眾人聽著,都笑了起來,阮小七便道:“小弟在石碣村賭輸了時,也偷過鄰家老少的公雞母雞蘆花雞。此刻被晁蓋哥哥知道了,是免不了被開革出梁山的了。”


  晁蓋也撐不住笑了起來。西門慶便道:“小弟觀那楊雄石秀二人,都是有本事的英雄,隻因偶然犯了小錯,哥哥今日便給了他們恁大一個下馬威。若二人因此冷了心,棄咱們梁山而去,江湖上豪傑聽著,隻怕要說咱們梁山吹毛求疵,對咱們梁山望而卻步了。”


  聽了這話,晁蓋動容道:“若依兄弟之言,怎的好?”


  西門慶便道:“這有何難?我這便去請楊雄石秀二人過來,哥哥設一小宴,好言撫慰,其心自安。”


  晁蓋沉吟道:“我是個炮仗脾氣,萬一弄不好,又得罪下人,豈不是雪上加霜?”


  西門慶笑道:“我這裏有一法——哥哥客氣幾句後,別話也不用多說,隻較量些槍棒言語,自然投機。”


  晁蓋最喜武藝,聽了這話,便拍案叫道:“好!若他二人說得合適,便見得是受小人牽累了——世上安有英雄好漢,卻甘心去偷雞吃之理?”


  大家一笑。劉唐便起身道:“我陪四泉哥哥去請那楊雄石秀二人過來,卻考較考較他們兩個水深水淺!”


  劉唐陪了西門慶尋到楊雄石秀那裏,二人正席散坐在屋中,悶悶不樂地閑話,不免說晁蓋刻薄,宋江仁義。突聽得有客來拜,都接了出來,一通名姓,楊雄先大驚道:“原來閣下便是三奇公子西門慶?聞名久矣!”


  西門慶聽了一愣,問道:“小弟賤名不足掛齒,楊兄身在遼國薊州做節級,卻從何處得知?”


  石秀說道:“西門兄的事跡,早有印坊印成曲本,販賣到遼國了。遼國村鄉廟會上,時有胡兒或鼓檀板,或撥葫蘆琴,說唱‘西門慶淚墨祭嬌娘’、‘三奇公子千裏走單騎’等諸般曲話,何況是薊州這樣的通衢大郡?”


  西門慶呆了半晌,這才歎道:“蘇轍當年出使遼國後,言道自本朝民間開版印行文字後,上則臣僚奏章,中則士子策論,下則戲褻之語,遼國無所不有。皆因文字販入虜中,其利十倍,人情嗜利,雖重為刑罰,亦不能禁——今日西門慶信其言矣!”


  楊雄石秀將西門慶劉唐讓入屋中坐下,問起來意,劉唐便大大咧咧地道:“晁蓋哥哥備下小宴,請兩位說話。”


  西門慶見楊雄石秀聽了此言後臉上變色,禁不住大笑起來,說道:“二位莫非害怕梁山晁天王擺設鴻門宴不成?二位兄弟若有犯法,梁山自有律令,何必一寨之主枉廢周折,在酒席上摔杯為號來算計於人,那樣豈不可笑?”


  楊雄石秀聽西門慶說得有理,這才定了心神,和西門慶劉唐往晁蓋家中來。晁蓋和阮氏三雄大笑著接出,晁蓋便道:“皆因山寨律法初定,兩位好漢既犯,不得不敲山震虎,以驚眾人耳目。隻是卻叫兩位受了委屈。晁某人心下不安,因此備了酒席,與兩位壓驚!”


  楊雄石秀連稱不敢。大家落座後,邊飲酒吃菜,邊說些槍棒技法。


  晁蓋有心考較二人武藝,便問道:“如何是順人之勢,借人之力?”


  楊雄答道:“知他出力在何處,我不與此處同他鬥力,姑且忍之,待他舊力略過,新力未生,然後乘之,所以順人之勢,借人之力也。上乘落,下乘起,俱有之,難盡說。鉤、刀、槍、棍,千步萬步,俱是乘人舊力略過,新力未發而急進壓殺馬。”


  晁蓋聽了點頭,又問道:“卻不知何控凶棍?”


  石秀答道:“大門控凶棍有五——扁身中攔接,一也;高棒接,二也;下起磕,三也;我棍略橫,離前手一尺,受他打一下,四也;待他打將到身,用手前一尺磕他一下,五也。各接後須急用大剪,繼之以殺。”


  楊雄補充道:“凡凶棍打來,我順勢敲一下,就扁身中攔兼大劈,連連累革進去。破雞啄亦是如此。”


  聽二人說得有理,晁蓋、劉唐、阮氏三雄盡皆大喜。晁蓋便把酒敬西門慶道:“若非兄弟有心,今日晁某人豈不怠慢了英雄?慚愧!慚愧!”


  到此時,楊雄石秀如何不知道是西門慶在晁蓋麵前替他們二人轉圜?心中的感激,自然是不用說了。


  西門慶舉杯笑道:“不提舊恩怨,隻說新交情。大家夥兒同心協力,振興咱們梁山,便是正理!”


  眾人聽了,齊喝一聲彩,楊雄石秀更舉杯敬西門慶道:“小弟敢不從命!”


  於是一席盡歡而散。晁蓋親自送楊雄石秀出門,並訂約待打敗祝家莊回來,還要請二人前來,較量槍棒。楊雄石秀此時深服晁蓋慷慨豪邁,性情直爽,都恭恭敬敬地答應了。


  離得晁蓋家遠了,楊雄石秀又向同路的西門慶謝費心,西門慶笑道:“兩位兄弟若真要謝我,這回對陣祝家莊,兩位兄弟多出力氣便是!”這正是:

  爾將詭譎謀水滸,我以磊落興梁山。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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