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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七章 黑船

  西門慶一路南來,隻數日,早近揚子江邊。勒住馬喊了半天時,方有一隻渡船慢悠悠地鳧過來,船上舟子懶懶地打量了西門慶幾眼,見他一人雙馬,又包裹沉重,看來有些油水,這才愛理不理地問道:“客人過江嗎?”


  西門慶道:“正是。不知船資幾何?”


  那舟子道:“一貫足錢,不二價!”


  西門慶聽了皺眉:“不是五百文嗎?甚麽時候,竟然漲了恁多?”


  舟子冷笑道:“你這客人看清楚了,俺這船可是官船,在官府指定的地方上牌拉客,每天都要繳份子錢的。如今這份子錢越收越貴,不漲價,難道叫俺們嗑西北風不成?再說了,就算漲價,份子錢也是水漲船高,俺們渡得越多,賠的力氣越多,若不是看你風塵赴赴的,象個急著過江的樣子,俺還不發這善心呢!廢話少說,這船你坐是不坐?”


  聽這舟子說話,西門慶猛然想起兩個人來,便搖手道:“罷了,我不坐了!”


  那舟子也不生氣,一篙將渡船點開,笑道:“你這外路人,想來也不知俺們這裏渡船難招的特色。今日便叫你學個乖,慢慢後悔去吧!”大笑聲中,船兒去得遠了。


  西門慶聽著隻是笑笑,放馬繞著江邊走,遠遠見夏日初長的蘆葦叢中,冒出炊煙來,便長聲叫道:“此處可有船渡的梢公嗎?”


  卻聽簌簌聲響,蘆葦中大步走出一條漢子來,向西門慶道:“客人要過江,俺這裏卻是黑船,船錢五百文,不還價,客人走嗎?”


  西門慶問道:“梢公貴姓?”


  那漢子道:“免貴姓劉。”


  西門慶便搖頭道:“原來是劉梢公。我來這裏是尋個叫張旺的張梢公的,卻不知劉梢公可識得他嗎?”


  那劉姓漢子上下打量了西門慶幾眼,突然冷笑起來:“看你這廝人五人六的,原來竟和那幫水老鴉是一路!”


  西門慶笑而不答,那劉姓漢子便把手往遠方一指,嘿然道:“往那裏去吧!”說罷一跺腳,自折回蘆葦叢中去了。


  “多謝指點!”西門慶悠然施禮,換回的卻是蘆葦深處一聲冷哼。


  西門慶也不生氣,轉頭向劉姓漢子指點處一望,隻見渡頭餘落日,葦裏上孤煙,那煙柱比劉姓漢子這裏卻要濃了許多,也粗了許多,在江上微風中凝而不散,肆無忌憚地騰空直上雲天,仿佛是妖魔在向這裏晃動著恫嚇的手指。


  拉著兩匹馬,西門慶向那道煙柱下行去。到得近前,便叫道:“梢公,且把渡船來載我!”


  先聽得蘆葦叢中一陣喜笑:“買賣自己上門了!”接著忽啦啦一片響,兩個人身披蓑衣,頭戴箬笠,踐踏著敗葦折蘆,直迎出來。


  左邊的那人便躬身道:“小人張旺,這是我兄弟孫五,隻在這江上私渡為生——卻不知客人要哪裏去?”


  西門慶聽了點頭,笑道:“我要往對麵建康府裏去,誰知官船難招,隻好尋黑船坐了。二位休辭辛苦,快快渡了我過江,我這裏多給船錢就是!”


  張旺便笑道:“卻不是小人吹牛,若說到快捷平穩,這揚子江上除了我張旺,再沒第二條黑船有這般本事。五哥,你先帶客人把馬匹牽上船去,咱們趕緊把飯吃了,也好有力氣幹事!”那孫五答應一聲,向西門慶點頭道:“客人跟我來!”便當先鑽進蘆葦叢中去。


  西門慶牽馬跟隨其後,走得不遠,卻見灘邊纜著一艘渡船。那孫五脫了蓑衣箬笠,卻是個瘦後生,他先將兩匹馬牽上船,有意無意間一捏馬背上包裹,心中便喜得亂跳起來,然後又來扶西門慶上船。西門慶便裝出一副全不識船性的樣子,東搖西晃隨他上了船,便坐在船板上揉腳,抱怨起路途辛苦來。


  孫五笑道:“客人且休抱怨,待一會兒到了地頭,就再不必辛苦了!小人且去用飯,吃得飽了,便送客人上路!”


  西門慶眼看著孫五又鑽回蘆葦叢裏,冷笑一聲,自去到船梢將舡板揭開一張,底下好一口明晃晃的板刀。西門慶再冷笑一聲,自坐回艙裏去閉目養神。


  不多時,張旺孫五二人笑嘻嘻回到船上來,二人抖擻精神,推開篷,跳上岸解了纜索,上船把竹篙點開,搭上櫓,咿咿呀呀地搖進江流裏去了。


  西門慶在艙裏閉目聽著槳聲,卻忽然覺得不對,急鑽出艙來看時,隻見張旺這條船後麵,不知何時又墜上了另一隻小船,搖船的正是那個劉姓漢子,此時他甩開了蓑衣箬笠,卻是好一條凜凜之軀。


  張旺和孫五麵麵相覷,張旺使個眼色,孫五便往後梢道:“姓劉的,你跟著俺們的船做甚麽?”


  劉姓漢子冷笑道:“你倒不要管我的鳥?這揚子江卻是你家的?你走的,旁人就走不得?”


  孫五聽了想還口時,西門慶卻叫了起來:“船家。”


  狠狠地瞪了劉姓漢子一眼,孫五趕緊來應承西門慶道:“客人有何吩咐?”


  西門慶指著後麵低聲道:“這人今天我見過,我看他賊眉溜眼的,不成個材第,就沒敢坐他的船。此刻他跟了來,必然不懷好意。二位休辭勞苦,隻撿荒僻港汊裏行了去,先把這廝甩開了再說。若保得我平安時,必有重謝!”


  孫五聽了大喜,跳到張旺身邊一說,張旺大笑:“客人好見識!”


  當下這兩個把出手段來,扯篷搖櫓,盡往水深草密處鑽了進去。張旺果然沒有吹牛,他這條船平穩倒也罷了,若說到快捷,那劉姓漢子一個人還真的追他們不上,不多時便被甩得沒影兒了。


  看看到了靜僻無人處,張旺孫五使個眼色,將篙一定,座船便停在了灣流中不動,張旺孫五回過頭來,隻是對著西門慶微笑。


  西門慶亦笑道:“可是‘船家不打過河錢’?二位梢公且明言,船價幾何?”


  張旺“嘿”的一聲,早掀開舡板,拽出那口雪亮的板刀來,獰笑道:“你說船價幾何?”


  西門慶便“啊”的一聲跳了起來,直後退到馬匹處,伸手拽下包裹撕扯開,刹時間張旺孫五四隻眼睛同時一亮,卻見包裹裏麵腦滿腸肥都是金銀珠玉,在暮靄下閃爍生光,將二人眼睛都映花了。這兩人積祖做江匪,如此多的財物,卻也是生平未見,此時突然看到,片時間心旌搖動,腦海裏也不知轉過了多少念頭。


  卻聽西門慶可憐巴巴地道:“二位,金銀珠玉都把與你們,且留我性命!”


  孫五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船板上的財寶,艱難地咽著唾沫,顫聲道:“張大哥,小弟生平,最是心軟不過。這客人意誠,又哀告得緊,咱們便免了他一刀之厄,隻將他四馬攢蹄捆了,再綁上壓艙的石頭沉江,留個囫圇屍首,也是一樁善心事。那時你我二人便舍了這江匪生涯,拿了這些金銀財寶去東京花花世界裏享樂一遭兒,也是投胎為人一場!”


  張旺卻搖頭道:“唉!兄弟,善心是會讓人送命的!”說著閃電般一刀,將孫五劈為兩段,屍首直落進江中去了。


  一刀揮出,後患就此了結幹淨,金銀財寶也全是自己一個人的了。張旺想要仰天狂笑,但想到那個劉姓漢子,唯恐其人循笑聲尋了來,便強自忍住,隻是舔了舔刀鋒上淋漓的鮮血,笑道:“果然!刀子甚麽時候,都要掌握在自己手裏!”


  西門慶點頭接茬道:“這是最基本的處世哲學!大家都掌刀和一小撮人掌刀的社會,是大不一樣的!”


  張旺眼神一厲,將血刀指向西門慶,獰聲道:“死到臨頭,你還在胡說些甚麽?”


  西門慶歎道:“花錢贖命,天公地道的規矩,難道在閣下這裏行不通嗎?”


  張旺“嘿嘿”笑道:“金銀財寶也要,你的性命也要!”


  西門慶便攤手道:“既如此,便請閣下來取。”


  張旺見西門慶垂頭斂手,一副束手待斃的樣子,得意地一笑,大踏步上前便要來揪人。誰知一腳踩在孫五濺出的鮮血裏,身子打了個滑,差一點兒便仰天摔倒,幸虧被人伸手扶住了。


  一時間,張旺寒毛倒豎:“誰在扶我?”勉強定神,才鬆了口氣,原來扶住自己的不是孫五的鬼魂,而是笑吟吟的西門慶。


  但這口氣剛鬆到一半兒,張旺心下便大叫一聲:“不好!”正想掙挫著猛一刀往西門慶臉門上揮過去時,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手裏的板刀已經落到了西門慶的手上。


  西門慶掄開板刀,刀光綿密,咻咻作響,當真是風雨不透,看得張旺又把眼花了。猛然間刀光一斂,西門慶指彈刀鋒,悠然道:“張梢公,你說得沒錯,刀子甚麽時候,都要掌握在自己手裏!”


  此時的張旺,早已魂飛天外,則聲不得。這正是:

  屠刀在手驕何早?報應臨頭悔已遲。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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