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喜事與喪事
欒煙兒露出廬山真麵目,西門慶把自己的預期心理準備反了,一口氣出不上來,差點兒哽死,心中嘀咕道:“難道欒廷玉老哥還有另一個女兒不成?”
吳月娘見西門慶目瞪口呆,便提醒他道:“這就是欒廷玉大哥的獨生愛女欒煙兒。且請欒家妹子坐下,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
欒煙兒依言坐了,這女孩子和外人打交道少,和男人打交道更少,坐下後由月娘引導著,結結巴巴地說了好一陣子話,口齒才漸漸流利起來。
這女孩子的故事倒是很有意思。她生在祝家莊,雖然長得玉雪可愛,但因祝家莊不是個穩善之地,欒廷玉從小就讓女兒戴上麵巾,對外隻推女兒是個醜女,弄得人人信以為真,否則祝彪是不是聘娶一丈青扈三娘,還在兩可之間呢!因為醜名在外,欒煙兒打小就沒什麽遊伴,隻是跟著父親讀兵書,習武藝,好在她生性沉靜,也不以為苦。
後來上了梁山,欒煙兒如悶鳥出籠,仗著一身本事,背著父親喬裝改扮了滿後山遊玩,誰知就碰上了呂方。呂方巡山有責,見這扮相拙劣的女子來得蹊蹺,自然要上前問話,欒煙兒唯恐父親知道了責罵,堅不吐實,兩人話說不攏,就此鬥了一場。
論本事,呂方還真不是欒煙兒的對手,隻是這姑娘除了與父親喂招之外,從沒跟旁人交過手,許多殺招威力有限,呂方仗著身經百架經驗豐富,勉強鬥了個平手。
梁山上的交情,大部分都是打出來的,這二人一戰之後,繼續把這種傳統發揚光大,從此天天相約,打到後來,也不知是對招還是對舞了。
欒煙兒固然唯恐父親知道了大發雷霆,呂方上班時間幹私活也是心裏有鬼,兩個人不約而同將事兒瞞得密不透風。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一天欒廷玉考較女兒武功,見她身手雖然大有長進,但招勢中卻突然多了其它路數,並非自己傳授,就起了疑心。追問起女兒時,可憐欒煙兒連撒謊都不會,隻是紅著臉不說,欒廷玉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責怪了渾家幾句,勒令欒煙兒不許踏出房門一步。
這一來苦了小姑娘,更苦了呂方。欒煙兒從來不說自己來曆,呂方哪裏能想得到,欒廷玉家的醜丫頭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在他想像中,心上人不是掉下了懸崖深澗,就是被大灰熊給叼走了,絕望的小溫侯把心一橫——去他娘的,我的貂嬋沒了,老子也不活了!
精神支柱一垮,人就倒了下去,暈暈沉沉,百藥無效,西門慶跑南邊請安道全,戴宗跑北邊搬公孫勝,梁山上眾口傳說,早驚動了欒煙兒。聽說呂方昏迷中還“貂嬋”、“貂嬋”的叫,旁人以為他是生病還想著娶媳婦苦中作樂,隻有欒煙兒知道呂方的深意,心疼得不得了。
情心一動,甚麽也顧不得了,欒煙兒跪到母親膝下,哭著把事情交代了個一幹二淨。欒夫人這才發現,女兒已經到了不中留的年齡了,做娘的心疼丫頭,隻好遂她的意,帶了她去探病。
欒煙兒含著眼淚往呂方病榻邊一站,剛說了一句“呂方哥哥,我來看你了”,呂方頓時霍然而起。這一下震驚梁山八百裏,欒煙兒成為傳說中人到病除的神醫。
神醫傳說終於傳到了欒廷玉耳朵裏,欒廷玉大怒,把女兒罵了一頓,關在屋子裏餓飯。但家賊難防,餓了三天後欒煙兒反倒胖了些,欒夫人隻推不知。
呂方也受到欒廷玉的嚴重警告——不許靠近欒家一步!否則……哼哼!
看到呂方噤若寒蟬,黃文炳義憤填膺,拔刀相助。這狗頭軍師給呂方支招兒——呂兄弟你箭法不是很好嗎?你在一百五十步之外,把要說的話寫成箭書射進心上人窗戶裏去,欒小姐再把她的箭書還射回來,由此一而二,二而三……便可至於無窮。
此計一出,呂方大喜,如此既免了相思之苦,又不違準老丈人之訓,真兩全其美之妙策也!
於是在欒夫人的吃裏扒外之下,欒煙兒和呂方各仗強弓硬箭,就此傳起情書來。欒煙兒說,其實我爹隻是怪咱們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來往起來,因此才生這麽大的氣;呂方安慰欒煙兒說,等我大哥西門慶一回來,我就請我大哥往你家求親,你父親素來敬重我大哥,那時大事必偕……
他們倆隔空傳書,隻瞞著欒廷玉一個。今天西門慶回山,欒廷玉也去迎接,欒煙兒得信後膽氣大壯,便溜了出來,往西門宅上求見。
西門慶聽了,哈哈大笑,便把胸脯一拍:“欒姑娘你且回去,此事都包在哥哥身上!”欒煙兒得了三奇公子的包票,大喜去了。
西門慶睡足了一覺,起來後先去拉了病尉遲孫立,然後一起往欒廷玉府上來。欒廷玉料到西門慶必來,早就預備好了要給西門慶臉色看。誰知見麵幾番刁難,西門慶都是神色謙恭,處處以晚輩自居,給欒廷玉遞了不少軟話兒,終於把欒廷玉心底的塊壘給撫平了。
其實呂方一表人材,文武雙全,行事也本分規矩,和自家女兒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得他做女婿,欒廷玉心裏也樂意。隻是梁山對陣祝家莊時,西門慶一計騙苦了他,欒廷玉心裏總懷著不平,才乘機借題發揮而已。現在西門慶給足了他麵子,又有孫立斡旋著,欒廷玉心結盡解,在婚事上便鬆了口。
其後的兩天裏,西門家和欒家便通起聘問來。大家正歡天喜地時,突然噩耗傳來,宋太公駕鶴西歸了。算算時日,正是安道全所言“兩日後卯辰之交”,梁山上下無不大驚,皆道:“原來真正的神醫在這裏!”
宋太公一蹬腿,宋江哭得死而複生,眾好漢紛紛前往吊喪,晁蓋苦勸道:“兄弟且休要隻顧悲傷,發送老人家,還要你來拿主意。”宋江捶著心口,隻是罵自己:“都是我這忤逆子,得罪了上天,害老父享不得兩日清福,就此去了!今日發喪,也隻是盡我所有罷了!”
於是便扯起雪洞般的靈棚,請陰陽生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天,三日後開喪送訃,又商量著請道士來打醮,請和尚來超度亡魂。道士倒還好說,聽得有重酬,一個個全真羽冠絡繹不絕往梁山道上來,但請和尚時卻碰上了麻煩。
原來呂方病時,和尚施法無效,郭盛發了怒,把和尚打得滿頭是血,趕下了山去。前車之鑒在此,今日聽到是宋江的爹死了,和尚們哪裏敢來?來了若一個不對,宋頭領把眼一瞪時,摸摸自己脖子上吃飯的家夥還有嗎?因此找誰誰不幹,小嘍羅前腳到廟門,大師們後腳就出角門雲遊去了。
連拜大悲懺的和尚都湊不齊,宋江急得滿嘴燎泡,沒奈何,隻得無魚蝦也可,弄了些愚僧來,在靈前哼哼嘰嘰,以數量換取質量。又派人往遠路出動,哪怕是坑蒙拐騙,也要弄幾位大德回來主持日後的全堂水陸道場。同時梁山四處酒店裏加添人手,但凡路過個和尚來,二話不說先請上山來。有小嘍羅立功心切,竟然連剪鬢、禿子、毛稀的過路人,也都不由分說送上山,慪得宋江幾乎吐出一口老血。但此刻用人之際,還得良言安慰,好好打發了去。
這一日,宋江正在靈前迎風流淚,突然有小頭目連滾帶爬地進來,滿口裏嚷道:“宋頭領,大喜了!”
宋江一聽,心頭冒火,鼻內生煙,自己死了老爹,竟然還有人來道喜!正猶豫要不要發作時,旁邊早跳出鐵扇子宋清,飛起連環腿,踢得報喜的小頭目毬一樣滿地亂滾,宋清邊踢連哭:“千刀萬剮的奴才!你爹死了,你也去吵喜麽?”
那小頭目聽著,才知道自己犯了天條,急忙忍痛道:“宋頭領息怒,有好事!”
宋清聽了更是火上澆油,加力又踢兩腳:“你爹死了,也是好事麽?”
小頭目痛不欲生,咧著嘴哭道:“小的嘴笨,不會說話——宋頭領,有和尚來了!”
宋清聽著,又是一腿:“活該砍頭的東西!你還嫌你送上山來的禿子不夠多麽?”
小頭目聲淚俱下:“宋頭領,來的是有道行的和尚!”
宋江一聽,急忙阻止了宋清的施暴,問那小頭目道:“可真麽?”
小頭目忍痛道:“小人親眼所見,他隻是伸手拂了幾拂,走路累暈了的老頭兒便回醒過來。旁人給他錢時,他卻不要,隻是雙手合什,口誦‘阿彌陀佛’。”
宋江精神一振:“其人何在?”
小頭目道:“他和一個書生公子說著話,往咱們山寨這邊來了!”
宋江便吩咐道:“快!吩咐張順兄弟這便下山,替我把這位大師好言請上山來,不得有誤!”
小頭目答應著退去。離得靈棚略有些距離時,便撫著身上傷痛抱怨道:“枉稱是及時雨,一句話說不對,便上邊幾腳,下邊幾腳!東邊一條腿,西邊一條腿!不幹了!老子實實的不幹了!”一邊絮絮叨叨,一邊行遠了。
過了一會兒,不幹了的小頭目又飛也似的跑回,撲倒在靈棚前,大叫道:“宋頭領,大事不好!”這正是:
方說抽身辭毆辱,又見飛腿報幹戈。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