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二章 求救
一番攀談後,燕青知道了這些人都是從河北北部各軍州而來,或因蔡氏爪牙搜刮逼出人命,或因河北禁販私鹽絕了生計,或因官府豪強勾結括田而流離失所,不得已,這才抱團取暖,欲往京城天子腳下求告。
這時,那個老頭兒對燕青道:“小哥兒,河北的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放著那梁夫人在這裏,你的狀便一萬年也告不下來,倒不如同我們這些人一起往京城告禦狀的為好。我們這些人家底子薄,經過一場大變後都精窮了,隻好仗著兩隻腳做量天尺,隻是這樣下去,也不知何日能到京城?小哥兒你倒象是還剩著幾貫錢,若能帶契咱們這些苦哈哈雇車走順風路時,小老兒一力承擔,必有你的好處!”
燕青苦笑道:“小子是背了時的人,落魄到現在這種地步,還敢想望甚麽好處?”
老頭兒搖頭道:“你既是上訪告狀,須當百折不撓才是!若存了這麽個失意的念頭,官司未打便先輸了!小老兒既然敢誇口,自然就能給你好處,你可知——如今的上訪告狀,不但有人截訪、黑監獄埋伏著,就算進了衙門,咱們以民告官以下犯上,還有釘板等著滾哩!看你細皮嫩肉的個後生,若去滾釘板,沒的要了你的性命——若你肯替大夥兒雇車,那釘板老頭子替你滾了!你看如何?”
燕青聽得驚呆了,搖手不迭:“這個如何使得?”
老頭兒急了,以賽毛遂的熱情自薦道:“有甚麽使不得的?老頭子我已經活夠了,倒是你們年輕人,還嫩得一掐出水,正活人的時候哩!隻要你把大家夥兒送上東京,我就替你頂了狀子去滾釘板!老頭子一死不打緊,但凡你們能求著清官把禦狀告下來,九泉的盡頭咱也閉眼了!”
聽著那戳心的言語,看著老者那雪白的頭發,燕青終於忍不住潸然淚下,搖頭道:“老爺爺,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如今這世道,哪裏還有清官?”
老頭兒聽著怫然不悅:“偌大的朝廷,不信沒個包龍圖、寇天官!倒是你這小娃娃,年紀輕輕,就歪了念頭,說起這般喪氣的話來!唉,現在的年青人啊……”
坐得略遠的幾個年輕人聞言把頭抬了起來,一個後生埋怨道:“二爺爺,我們乖乖在這裏坐著不吭一聲兒,你卻來戳我們的肺管子……”
那老頭兒聽了,大怒,吹胡子瞪眼道:“難道二爺爺說錯了你們?你們這幫呲毛的小兔崽子,好的不學,卻成天想著去見梁山的甚麽西門慶!如今聖天子在位,咱們縱然受了一時委屈,也是有限的,隻消上得京城,必然能求個公道回來!可若是從了賊,活著丟人敗興,死後也入不得祖墳——這等毬撞臉的事,如何做得?”
又一個後生嘀咕道:“您老人家也說,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那位小兄弟也說,天下的烏鴉一般黑,便是咱們上了東京,您老人家滾了釘板,又能告得成哪個?沒的白送了您老人家一條性命!倒不如路過梁山時就近入了夥,那時也領一把鋼刀,隨在三奇公子身後,殺一個貪官夠本,殺兩個就賺一個!若能殺了那蔡妖婆,俺遭罪千刀萬剮也是甘心的!”
老頭兒氣得直哆嗦,指著幾個年輕人道:“我好言指教你們做人,你們竟然頂嘴?!”
又有一個年輕人明掛免戰牌暗放冷箭,咕噥道:“誰頂了?”
老頭兒嘴角白沫子都憋出來了:“還頂?!”說著就跳起來顫顫巍巍地掄拐杖,做萬夫不當之勇狀,左右人等急忙好說歹說地勸阻。
小後生們絮絮叨叨,老頭兒聲嘶力竭,旁的人左右和稀泥,這破敗的祠堂中一時間亂成了一鍋粥。燕青卻聽而不聞,隻是呆坐在火堆邊,兩眼發直,腦海中一團聲音轟轟發發地作響——三奇公子!西門慶!
在這一瞬間,燕青胸中豁然開朗!是啊,自己怎的忘記了還有三奇公子西門慶?當今之世,若說還有人能救盧俊義,非梁山西門慶莫屬!論實力,論胸襟,論膽略,天下縱能尋出第二個人來與之比肩,但遠水難解近渴,唯有西門慶最是靠譜!
心底一有了主意,燕青的聰明伶俐便回來了,在那裏暗中思忖道:“梁山新破梁中書,銳氣正盛,便是勞師遠征大名府,亦等閑事耳!主人一向謹小慎微,隻怕撞禍,但貪官胃口越來越大,一味委屈求全下去,將來死無葬身之地!和梁山勾結事,我燕青一肩擔起,待救出主人,任憑千刀萬剮便了!可是——梁山和我盧家非親非故,若他們不願妄動幹戈,卻當如何?盧家雖有千萬貫家財,卻不由我許做報酬……”
想了半晌,一咬牙做了決定——“三奇公子西門慶世之義士,我當以義動之。若他不發救兵,我便跪倒當堂效申包胥秦庭之哭,拋得這條殘命,也要救主人出來!”
申包胥秦庭之哭的典故,出自春秋時。申包胥和伍員伍子胥是好友,伍子胥父兄被楚平王蒙冤殺害,在逃亡的路上對申包胥發誓道:“我一定要逆襲顛覆楚國!”申包胥知道勸不住,隻好歎道:“你能顛覆楚國,我就能複興楚國!”
後來伍子胥得遇於吳王,又結交了兵聖孫子,五戰入郢後掘墓鞭屍,極盡人生快事。此時的楚國風雨飄搖,申包胥入秦求救,秦哀公敷衍他,不發救兵。申包胥依於秦國庭牆而哭,日夜不絕聲,水米不入口者七日。秦哀公深為之忠義感動,賦《詩經·秦風·無衣》之篇,秦師出而救楚,申包胥成了楚國存亡絕續的大功臣。
全盤拿定了向申包胥前輩看齊的主意後,燕青哪裏還坐得住?長身而起,向祠堂中眾人作揖道:“多謝眾位好心安頓小子。但小子事急,這便要連夜趕路了!這些許盤纏,眾位拿了雇車吧!”說著將身上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擱到當地。
老頭兒這時也顧不上教訓那些叛逆的年輕人了,急忙回頭道:“使不得!你縱然前時富貴,現在也是窮人了,這麽多錢給了我們,你又如何過活?”
燕青腕子一翻掏出自己心愛的小弩,笑道:“老人家不必掛懷於我——如今秋高葉茂,草長鷹飛,獵物正當肥時。小子有這副弩箭在手,便如捧了金飯碗一般,走到哪裏也餓不死我!”
眾人見燕青竟然身藏利器,盡都吃了一驚,一個個畏縮不敢接口。燕青大步出了祠堂門,又回首道:“聽小子良言相勸,老人家還是休要上東京滾釘板了。你便是舍了這條性命,貪官官官相護,百姓無拳無勇,又能如何?”
說著一抱拳,向那群年輕人略點了點頭,振衣而行。
一路往東南疾走,來到莘縣時,卻見衣不蔽體、麵黃肌廋的百姓成群結隊,都叫嚷著:“梁山義士放糧!”
燕青見了,心中暗暗吃驚,自思道:“我隻說大名府梁中書勉強算個好官,雖有蔡氏婆娘作惡,但境內百姓終究富足得多——不料卻是我胡思亂想,我大名府內,竟見如此多的饑民!”
於是拉住一個麵善些的老人家問道:“老丈,梁山義士不是在山東嗎?怎地跑到咱們河北來放糧了?”
那老頭兒上下打量了燕青一眼,反問道:“你這後生,不是俺們這本地人吧?”
燕青叉手道:“小子是從北麵逃難來的!”
老頭兒感同身受地歎了口氣,說道:“有那麽一個留守大人和留守夫人在北麵,怪不得恁多人要往俺們這邊逃難了!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幸虧有梁山義士來了,做了河北窮苦人的救星!”
燕青追問道:“老丈這話,卻是怎的說?”
老頭兒便眉飛色舞道:“你這後生哪裏知道?梁山帶兵的頭領西門慶,是天星轉世。前些日子,他把害民的貪官梁中書打得屁滾尿流後,正要收隊回梁山,突然聽到俺們莘縣人殺了貪官,鬧動了世界!西門頭領唯恐官府對俺們莘縣人不利,就駐兵在這裏,保民守土,還天天放糧。你這後生既然趕上了,還不快去吃個一飽?”
燕青聽老頭兒把梁中書貶成了害民的貪官,隻得苦笑。他隨著盧俊義,見過梁中書多次,知道這人還算清楚明白,隻可惜娶錯了老婆;又聽老頭兒恭維西門慶這個大賊頭是“保民守土”,更是匪夷所思,隻覺世道之荒謬,簡直不可思議,令人哭笑不得。
於是謝過老頭兒,便隨著人流往梁山開設的粥棚處來。心中想道:“河北山東綠林道上都說梁山西門慶仁義愛民,聒噪得我耳朵都快聾了。今日借著這些饑民做試金石,正好親眼看一看那西門慶的胸襟氣度!”
燕青這一去不打緊,才要教:
少年忠心救故主,公子奇謀破堅城。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