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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章 解疑

  身為梁中書的心腹,梁偉鎖對自家老爺的私生活知之甚詳。


  正如趙搗鬼所言,梁中書和李瓶兒有過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但因為有蔡氏這隻掃帚星的存在,愛情故事變成了愛情事故,不得不飲恨收場。現在的李瓶兒得了相思病要死要活,梁中書何嚐沒有因在水一方的伊人而心懷耿耿?縱然口中不說心中的話,但梁偉鎖自小照顧少爺成長為老爺,眼睛一過,真相便隻有一個了。


  趙搗鬼的到來,正如瞌睡時從天上掉下了一個枕頭。梁偉鎖思忖道:“要哄老爺回心,須當落在這趙太醫背後的李瓶兒身上!我隻消居中撮合一番,讓老爺和李瓶兒破鏡重圓,再來個金屋藏嬌……如此將功補過,老爺便是有天大的氣,也要消了!那李瓶兒若爭氣,生個男丁時,便是夫人知道,也隻好打落牙往肚子裏吞,白看那麽兩眼!誰讓她不會下蛋,夜夜同房,也作不成胎,我若不幫著老爺設法,難道讓梁家絕後嗎?”


  心中思忖得通達,便覺眼前一片金光明亮。梁偉鎖轉頭,以高大的身姿睥睨著趙搗鬼,微笑道:“趙太醫,你可知本大官人是誰?”


  趙搗鬼裝出剛剛從震驚中回魂定魄的樣子,恭恭敬敬地道:“大官人如此未卜先知神機妙算,莫非是名震天朝的汪林汪大師嗎?”


  梁偉鎖咧開了嘴大笑:“甚麽汪大師喵大師的!本大官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是河北四鎮大名府留守司留守大人梁中書……”


  話音未落,趙搗鬼再次撲翻身拜倒在地:“小民不知是大人駕到,在這裏造謠傳謠,胡言亂語,罪該萬死!”


  梁偉鎖話到半截,被趙搗鬼大驚小怪切斷,也是嚇了一跳,急忙道:“你這廝信謠傳謠,才真真是罪該萬死!我是個甚麽東西?也敢冒領老爺名號?聽清楚了——本人我是梁大人府上裏外總管——梁偉鎖是也!”


  趙搗鬼聽了,擺出了逼真的五雷轟頂狀,半晌不說出話來。梁偉鎖見自己大名垂宇宙,正暗暗得意時,趙搗鬼早已飛一般撲上,忘情地拉住了他的手,熱切地說道:“我道是誰?原來大官人竟是梁總管!這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為了治病救人,小的連日來在貴府前後轉悠,卻始終不得其門而入。今日能碰到總管大官人,亦是天緣,便請總管大官人開天高地厚之恩,渡脫了弟子吧!”


  梁偉鎖急忙將親密無間的趙搗鬼從身邊推開,大喝一聲:“打住!不得再靠過來!本人又不是大師,哪裏會渡人脫人?倒是你這廝,既然來了這幾日,何以不上府中稟告?若耽誤了那李氏娘子的病情,你吃罪得起嗎?”


  雖遭迎頭棒喝,趙搗鬼卻不慌不忙,從容道:“好我的管家大官人啊!李氏娘子心病雖重,但有小人照應著,還可以遷延時日;若冒冒失失報進貴府中,被夫人知道了時,隻恐……有小的不敢言之事啊!”


  梁偉鎖聽了暗暗點頭。確實,以蔡氏的那個德性,若知道了有美女覓前情而來,必然衝天而怒,暴跳如雷,不點起大腳婆娘軍搶去將李瓶兒打成爛羊頭,哪裏能平息她的心頭之妒?


  心頭之疑一波方平,一波又起,看著殷勤的趙搗鬼,梁偉鎖心道:“這郎中和那李瓶兒非親非故,何以如此賣命?要知他替李瓶兒上下奔走,若叫夫人知道時,連他家房子也要扒了!他舍身破業,甘冒如此大險——莫非其中有甚情弊?我須得先問清楚了!否則我若幫老爺撿回一枯綠帽兒來,那真是自尋死路了!”


  雖然這趙搗鬼生得有些歪瓜裂棗,但架不住女人閨闈寂寞,急切起來時,甚麽黃瓜茄子也不管不顧了,這一點卻不可不防。因此梁偉鎖又背起了手,上上下下將趙搗鬼打量了一百二十眼,纖毫不差,仔細入微。


  盡管當時沒有發明醫學上的愛克絲光,但趙搗鬼還是覺得自己被洞徹了肺腑。正忐忑間,卻聽梁偉鎖森然從牙縫兒裏往外蹦字兒:“趙太醫,你好大膽!”


  梁偉鎖平日裏迎來送往,察言觀色,日積月累地趨炎附勢,早已煉出了一雙見微知著的銳眼。他此刻已經將趙搗鬼周身上下所有表情形態,盡皆鎖定,但凡趙搗鬼有絲毫弄鬼處,心意生於內而形於外,都逃不脫他這雙管家級的火眼金睛!


  趙搗鬼吃了梁偉鎖這一嚇,心中就是一驚:“莫非我在哪裏露出了破綻?啊呀!若真如此,我死不足惜,卻須壞了西門大官人的大事!”


  但趙搗鬼打小由走街躥巷的遊方郎中起家,最是囟煮的鴨子——肉爛嘴不爛,雖然心虛了一分,但趙是不利的局麵下,越要漲起氣勢!因此趙搗鬼將胸脯一挺,擺開堂堂之陣,亮出正正之旗,昂然道:“管家大官人此言何意?小人卻是不明白了!”


  雖然隻是瞬息之間,梁偉鎖卻是眼中一亮:“啊哈!這趙搗鬼果然有鬼!”


  當下把出貪官詐唬犯人的腔調,陰森森冷冰冰地道:“你做了什麽,你自己明白!當真把明眼人做瞎子看嗎?若從實招來,還有你的寬解處;若還敢鐵嘴鋼牙,莫怪三木之下,王法無情!”


  一聽“王法”二字,趙搗鬼想到自己殘廢的腿,又想到清河的黑獄,再想到屈死在餓鬼李彥口中的無數冤魂,血往上湧,大聲道:“我趙搗鬼行得正走得端,這世間便真有王法,也轄不到我的頭上來!”


  梁偉鎖心中一怯,暗想道:“這趙太醫怎的突然如此凜然氣盛起來?卻不像是個心中有鬼的!”


  但既然敲起了鑼鼓,就要把戲唱足了全套,因此梁偉鎖堅定了心意,重整金鼓,再豎旗槍,喝道:“既然你如此說,本管家便將你真麵目喝破,叫你遁形不得!我來問你——世人都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又說‘無利不早起’!你一個生意場上的郎中,和那李瓶兒兩不相幹,何以冒著得罪貴人之險,前來大名府為她奔走?此中不能無弊,你說!”


  趙搗鬼聽了,暗鬆一口氣,心道:“世上原有這等齷齪人,把萬物萬事都看齷齪了。也罷!我便也順其意齷齪一回,同流合汙之下,其疑自解!”


  當下把臉向天上一抬,傲然道:“本人行醫,秉承杏林遺風,念天地之仁慈,做病患之父母,急人所急,想人所想……”口中說得越來越卻聽,聲音卻漸漸柔弱起來。


  梁偉鎖精神大振,心喜道:“有破綻!如此看來,雖無大奸,亦有小弊!”


  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梁偉鎖立時將桌子一拍,打斷了趙搗鬼的滔滔不絕,冷笑道:“如今醫德敗壞,無有下限,禽獸坐診,魔鬼贖藥!一片頹風之下,你還在這裏虛辭假意,粉飾太平,卻能瞞得了哪一個?快快從實招來,免你皮肉苦楚!”


  被梁偉鎖當頭一喝,趙搗鬼氣勢頓挫,當下縮了肩可憐巴巴地用大拇指頂著自己的鼻子尖兒,細聲道:“管家大官人,雖然醫道如大人所言般黑暗,但鳳毛麟角有良心的大夫,還是有的……”


  梁偉鎖斷喝道:“縱有鳳毛麟角,也不是爾這等鼠眼賊眉!你既不實招,定然心中有鬼!啊哈——你莫不是梁山賊寇派進城來的奸細?且待我將你送官,嘿嘿!人心似鐵非似鐵,刑罰如爐真如爐——五刑並作,何求不得啊?哈哈哈哈……”


  趙搗鬼麵露膽戰心驚之色,瘸了腿跪下,顫聲道:“管家大官人開恩!小的招了!”


  梁偉鎖心理上得了極大的滿足,拖把椅子坐下,捧起茶壺來吸溜著,得意洋洋地道:“哼!還敢在我梁偉鎖麵前弄鬼,卻不是壽星佬兒上吊——嫌命長了嗎?還不與我從實招來?若說得中聽時,念你我今日有緣,便是真的從了賊放了響馬,大官人我也不與你計較!”


  趙搗鬼點頭如雞啄米,連聲道:“是是是!回管家大官人的話,從賊放響馬甚麽的,小人是萬萬不敢的!小人膽子薄,隻會行醫,至於先前說甚麽醫者父母心,都是場麵上的屁話,其實小人心裏,卻是比誰都愛錢兒的……”


  梁偉鎖大樂,悠然道:“你早這麽說,不就沒事了嗎?看你跪著辛苦,且起來說話!”


  趙搗鬼艱難地站起來,點頭哈腰:“謝管家大官人!因小人愛財,所以那李氏娘子的心腹大丫頭出下一百貫的賞錢,小的見錢眼開,就舍了命往大名府來辦事……”


  梁偉鎖仰起了頭:“嗯?一百貫?”


  趙搗鬼一拍自己腦袋:“是是是!是小人嚇糊塗了,原來不是一百貫,是二百貫……”


  “啪”的一聲,卻是梁偉鎖將桌子一拍,明察秋毫地道:“分明是一千貫!”


  趙搗鬼一頭叩了下去,哀聲道:“管家大官人明察!實實在在是五百貫,再多一文,姓趙的死無葬身之地!”


  姓趙的昏君死無葬身之地的隱語,梁偉鎖雖然火眼金睛,卻也看不出來,畢竟境界不到,也是枉然。自以為得計的梁偉鎖誌得意滿地歎了口氣:“唉!才五百貫而已!夠做甚麽?趙太醫呀,你的眼皮子未免太淺了些!”


  趙搗鬼連連道:“是是是!在管家大官人眼裏,五百貫自然是小錢兒;但如今的清河大有李彥,小有稅吏,都是石頭裏榨油的主兒,這五百貫讓他們知道了,小人非下一回油鍋不可。因此小的就壞了念頭,生了私心,想要把這注橫財隱瞞下來……”


  梁偉鎖打了個嗬欠,擺手道:“罷了罷了!甚麽五百五千的,還不在本管家的眼裏!趙太醫——”


  趙搗鬼急忙應聲道:“小的在!”


  梁偉鎖拖長了音調:“我還有一事問你,你給我好好回答!”


  趙搗鬼滿臉堆笑:“小人敢不從命?!”這正是:

  披肝瀝膽行妙計,勾心鬥角破疑猜。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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