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八章 出袞州記
見曾頭市眾人半信不信,單廷珪便解說分明——魏定國如何定計;二將如何派出麾下心腹精卒假扮呼延兵,半路邀擊往曾頭市巡哨的八都監探馬;如何借砍下的人頭傳假信,寒閹豎之膽——一五一十,都說了一遍。
最後單廷珪道:“這計本來粗陋,若是能征慣戰的宿將,絕對瞞不過人去。但現在淩州城裏都是些甚麽東西?隻知道刻薄商戶,剝削小民,若真上了陣,卻是無用——所以現在一片人心惶惶,兩個閹貨已經想要聞風而逃,往剿梁山的關勝軍中去了——到了那裏,自有梁山西門慶來殺他們,何必曾頭市操刀?”
曾長者沉吟不語,卻有曾家五虎叫了起來:“咱妹子受恁大的羞辱,不殺閹狗,難消咱們心中之氣!”
單廷珪勸道:“殺閹狗易,回頭卻難。如今朝廷大起千軍,征討叛逆的呼家將,同時剿滅梁山泊。此時曾頭市若摻和進來,正是惹火燒身,未得其利,先遭其害。曾頭市各位雖勇,但殺敵一萬,自損三千,縱有萬戶人家,比起朝廷的傾國之力來,卻也消耗不起——不如收兵回去,坐山觀虎鬥,起興時暗放枝冷箭,有何不美?”
曾長者揮手阻止了兒子們的血氣之勇,點頭道:“單兄弟說的,是珍珠般寶貴的言語,咱們須聽人勸。隻是有一件——若我們收兵回去,那閹豎得了喘息的空兒,過後再興兵來打我們曾頭市,卻當如何?”
單廷珪大笑道:“老爺子的擔憂,卻是做夢也不用打算的。如今淩州城裏外現放著八路軍馬五、六萬人,十倍於我,兩個閹貨尚且不敢動手,隻想著逃跑——他們要統率上多少人馬,才敢來找曾頭市的後帳?”
眾人聽了,也都笑了起來。
單廷珪又提醒道:“這兩個閹貨雖然膽小如鼠,卻也要提防他們派人往朝廷送信,往奸臣那裏遞咱們曾頭市的黑帖子。小弟這裏幫你們盯著,有送信的人,暗中就截殺了,各位也要仔細些方好。”
史文恭一直默不作聲,隻是靜靜地聽眾人說話,此時終於插口道:“這個放心!曾頭市這回收兵後關了寨門避禍,輕易不再出來。我帶上弓箭,暗中往關勝軍前走一遭兒,若梁山西門慶殺不得那兩個閹豎,我就尋個機會賞他們兩箭,讓那廝們死了也做個糊塗鬼,再想不到曾頭市的身上。”
商議已定,曾頭市人馬呼哨著卷去,當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時間城外空空蕩蕩,除了馬糞之外再沒留下甚麽東西了。
宮、道二太監見曾頭市人馬真走了,揉了揉眼睛,恍如在夢中。反應過來後急忙令人傳單廷珪回城來見,問起詳細,單廷珪非常誠懇地道:“那曾家到底是外族,頭腦簡單,就是好騙。我說兩位大人酒後失言,亂了禮數,此時追悔莫及,再沒臉在淩州呆下去,於是收拾了箱籠,準備往濟州躲羞去——那曾頭市聽了,居然就信了!他們反倒不好意思起來,說了很多賠禮話,隻是麵嫩,不敢來向兩位大人當麵請罪,就此偃旗息鼓,走了個幹幹淨淨!”
道太監拍著胸口,尖著嗓門兒道:“即使他們知悔,這冒犯之罪,卻也輕饒不得!否則從今之後,朝廷天使走在路上,還有甚麽體麵可言?”
宮太監勸道:“道兄弟雖然言之有理,但眼下還是往關勝軍中去為第一要務。這曾頭市嘛,日後別有計較!”
見兩個太監旁若無人的往外走,唐州兵馬都監韓天麟終於忍不住問道:“兩位監軍大人,你們走了,留下我們這八路軍馬往哪裏駐?”
宮太監正色道:“樞密院不是有公文嗎?你們兵進青州,會同梁中書進剿呼延叛軍,此戰事關國家氣運,爾等萬不可輕忽大意。如今梁中書既然還沒來,你們就駐紮在這淩州等他,一定要擋住呼延叛軍西進之路,切不可讓他們和梁山賊寇合流!”
道太監亦正色道:“至於我和宮大人,我們監的是京東兩路所有軍事。為公道起見,不能隻監你們的軍,卻不監關勝的軍吧?今日起行,往關勝軍中巡一回,免得有人暗中抱怨咱家偏心。”
八都監心中又是痛罵,又是羨慕:“這倆閹貨倒好,讓我們替他們墊踹窩挨刀,他們卻臨陣逃脫!居然還有臉說得如此義正辭嚴、理直氣壯!果然朝廷裏鍛煉出來的棟梁就是不一樣,不愧為楊戩靴下的心腹,官家身邊的得用人兒!”
於是在單廷珪、魏定國的冷眼旁觀下,宮、道二太監拉了十幾車財帛,在禁軍的擁衛下匆匆而去,隻恐走得遲了時,會被呼家將兵馬尾隨而來,送了自家寶貴的性命。
一路往西南,離了淩州,進了袞州,總算是脫離了險地,宮、道二太監終於把心放回了肚子裏,但為保險起見,還是吩咐手下人加緊趕路,早一天進到關勝軍中,就早一天有了徹底的保障。
誰知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宮、道二太監手底下各有幾個心腹的閹二代;這些閹二代仗了他們的勢,也自覺自己已經成了有身份的上等人,自然不能再象從前那樣事必躬親,所以額外使喚著幾個閹三代;心同此理之下,閹三代又衍生下去,閹四五六七八代無窮匱也……
這些閹幾代們都是費了本錢,鑽營到宮、道二太監門下尋覓富貴的,荼毒百姓禍害人民,是他們的吃飯衣缽,如今既離險地,如何肯輕放了去?就有最小的閹毛子往上層層遞話,最後閹二代向宮、道二閹貨諫道:“兩位老司長體察官家的聖意,監巡京東兩路兵馬。如今咱們風不驚草不動的過去,知道的會說兩位老司長有愛民之心,不欲勞師動眾殫竭民力;不知道的那幹小人必定會詬誶謠諑,嘲笑咱們失了朝廷的體麵,丟的卻是當今官家的人!”
宮、道二閹貨聽了,心領神會下相視而笑,不由得以讚賞的口吻向自己培養出來的閹二代溫言道:“依你說,卻該當如何是好?”
那些閹二代便乘機進言道:“兩位老司長是官家身邊的輔佐羽翼,舉止間自然不能失了皇家的威儀。老司長出行的全套儀仗,小人都攜得在此,咱們這便擺布出來,穿州過府時,也能定一定因梁山賊寇作亂而動蕩的人心,讓刁民們知道甚麽是天朝氣象,盛世太平!”
宮、道二太監聽了大悅,頷首道:“我的兒,你們忒也長俊,不虧了我們的悉心栽培。我們已經是老胳膊老腿兒的人了,還能動彈幾年?將來的大梁,終究要你們年輕一輩挑起——那麽,就從今天開始,這一路行進的諸般雜事,盡由你們處置,我們兩把老骨頭也乘機樂享一回清淨之福吧!”
閹幾代們得了雞毛當令箭,立時便雷厲風行地運作了起來。
本來他們這一路人馬定下的行軍路線是直線往關勝軍中去的,但計劃趕不上變化,行軍路線要改。於是,閹幾代們領著軍打著圈兒在袞州各府縣亂躥起來,但凡是地圖上有名的縣鎮,他們都要湊上去隨喜隨喜。
過路前,先由閹毛子們做先鋒,宣諭地方文武二十裏外迎接;次日起身,地方官必須送到轄區界口處方準回。
宮、道二太監臨時下榻的公館,外麵必須張燈結彩,內院外院都得鋪上錦紋五色氈,屋裏則以白綾裱頂棚,錦緞糊牆壁,室中更要陳設古玩雅趣,方能彰現二位公公的超逸品味。
閹幾代們是二位公公勞苦功高的左膀右臂,待遇自然也不能差了,他們住的房子雖然不敢僭越二位公公,但也要屋裏屋外,鋪排整齊。
就連跟著二位公公拉車馱行李的馬匹騾子也跟著沾光享福——它們住的地方必要黃土墊圈,粉飾一新,槽裏飼的都是精料,黃豆黑豆水泡豆兒,更是不得斷了的零食,這些都有閹毛子們專門巡視檢查的,若哪個敢弄虛作假地敷衍,重責無旁貸!
小牲口都如此待遇,還用說大的嗎?供給宮、道二太監的飲食,自然是精益求精,即使是閹幾代們,也是極盡豐盛。宮、道二太監和閹二三代們倒還有涵養些,縱稍有不如意處,也不過咳嗽兩聲,皺皺眉而已。閹四五六七八代和閹毛子們就沒那麽好糊弄,但凡老爹們麵上生出幾分顏色,馬上就蹦起身來挑肥揀瘦、吹毛求疵、摔盆砸碗、打狗罵雞,人人都是全掛子的武藝;誓將地方上官員參革發遣的言語,個個口裏皆練得滾瓜爛熟。
若十分不如意,閹幾代們回過宮、道二太監,就說這裏景色優美,風土淳厚,二位大人樂不思蜀,想多留連兩天。這麽一來,地方上就得傾了家的支應,耗費國帑不可勝計,地方官則乘機向民眾搜刮,老百姓怨聲載道。
如此雞蛋裏挑了幾回骨頭,後麵的府縣就學了乖巧長了伶俐,行事間便更加靈動知竅起來。宮、道二人車馬一到,就有人來跟閹幾代們講價錢,根據地方大小、民眾富庶、特產多少排算,彼此爭無講有,討價還價,辯論到激烈精彩處時,真是天花落不盡,處處鳥銜飛——就是大宋和遼國西夏折衝於樽俎間時,都沒生出過這般好口才。
敲定完價錢,當場兌現——宮、道二公公多少,隨行的閹幾代們多少,這便皆大歡喜。接下來你便倒白開水當飯給他們吃,這幫閹子閹孫從上到下,還要讚歎白開水能治百病,更符合養生之道。
當然,沒有哪個不開眼的真的去倒白開水,倒是有某些一心追求進步,願為天朝做更大貢獻、擔更重擔子的賢良之士前來求見。這些有誌之材言詞雅馴,舉止謙恭,不動聲色間先送閹幾代們一份重禮,再送宮、道二太監一份重禮,閹子閹孫們便驚為天人了。
古人原有獻縞投紵之禮,便收受些隆儀,亦是主賓交接之道,又何足為貪?於是來拜的精英們一個個勢如破竹地登堂入室,宮、道二太監視禮物輕重,或簷前揖讓,或降階相迎,或倒屐而出,言笑中扶肩拉手,賜座留茶,細問履曆政績,就這樣一路上許了無數的保舉話。
等宮、道二太監領著人把袞州治下的各處府縣都轉了個遍,十幾車財帛已經變成了幾十車財帛,閹子閹孫們也是行囊與體重與日俱增。這時大家興高采烈之餘,終於想起該往關勝軍中去了。
而這時關勝軍中,阮銘川早已無驚無險地借著采購食材之機,把阮小七、張橫“救”了出來。
三人好似困龍歸海,渴馬奔泉,直上梁山聚義廳,眾頭領皆驚,晁蓋便問道:“小七張橫,你們兩個怎地神出鬼沒地回來了?”
阮小七便將阮銘川介紹給大家,眾頭領聽了皆喜,晁蓋吩咐整頓宴席,為阮小七張橫壓驚,給阮銘川接風。
酒席上,阮小七左顧右盼,不見西門慶,忍不住便問道:“天王哥哥,四泉哥哥哪裏去了?銘川兄弟雖然將我和張橫撈出來了,但還有百多名弟兄在關勝那廝手裏羈押著呢!一想到這個,就是玉皇大帝的山珍海味,小弟也咽不下去——四泉哥哥快出來!想個計策救人啊!”
張橫出主意夜襲關勝不成,反而折了百餘弟兄,自覺丟了人,麵羞,在座中耷拉著腦袋不說話。反正有阮小七代言,也省了他人前的尷尬。隻有聽到提起西門慶時,才把頭抬了起來。
宋江便歎了口氣,遺憾道:“我還是要說,四泉兄弟放了蔡氏婆娘回大名府,此事做得莽撞了。若有蔡京的女兒在此,莫說百餘名弟兄,就是千軍萬馬,也能換得回來!如今卻是……唉!”
阮銘川聽宋江如此說,想起臨行前關勝特別的叮囑,不由得心中一動,不經意間多留意了宋江幾眼。
這時阮小七卻焦躁起來,頓著酒杯叫道:“怎的沒人回答我四泉哥哥在哪裏?難道老子被抓了一回,就讓你們都看不起了嗎?”
晁蓋大笑道:“豈有此理!小七有所不知,為了掃平關勝,四泉兄弟回山後一直閉門不出,在研究甚麽‘活字印刷’!”
一聽此言,阮小七莫明其妙,瞪大眼再說不出話來。這正是:
胸懷貪心滋腐敗,手握智珠定幹戈。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