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繼位與分裂
此時的典軍台前,人心振奮,西門慶深得軍心民心,今日入主梁山,誰都覺得恰如其分。
禮炮聲響處,黃文炳道:“便請公子登台!”
西門慶正要上步之時,卻聽一聲招呼:“四泉兄弟且慢!”回頭看時卻是宋江。
雖然剛剛以計挫敗了宋江的陰謀,但西門慶麵上並無驕矜之色,依然對宋江執禮甚恭,叉手不離方寸:“公明哥哥有何吩咐?”
宋江抬頭仰望著西門慶——這個人個子比自己高,義氣比自己重,手段比自己強,似乎天生就是要來妨克自己的一樣。如果不是有這個人,放眼梁山,還有誰能比自己更有資格做總轄大寨主?
可惜,世上沒有那麽多“如果”,自己雖然努力了,爭取了,但最終還是一敗塗地,盡管不甘,可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臨行前,自己將最後一次送上逆耳忠言,如果能點醒於他自然最好,即使他一意孤行,也算是酬答了他當初千裏赴江州,奮勇搭救自己的一番恩義!
於是宋江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道:“四泉兄弟,從今日起你執掌梁山,前程不可限量。但好男兒在世,權勢富貴皆如浮雲,要緊處隻推‘忠義’二字,兄弟義氣播滿江湖,天下欽敬,若能再體悟出‘忠’字真髓,庶幾近道矣!”
西門慶眨了眨眼睛,請問道:“還請公明哥哥明示‘忠’字真髓之實踐之道。”
宋江道:“四泉兄弟,你當日擒了那梁中書,卻念在國家北防全係於此人一身的份兒上,又義釋了他,甚至不惜假做兵敗,成就他的功名,這就是‘忠’字的根苗哇!我等兄弟雖然身居梁山,行同叛逆,但不可對國家缺乏報效之心,對聖主失了孺慕之義。兄弟如今統率雄兵十萬,戰將千員,翻掌成雲,覆手為雨,朝廷震怖,天下騷然。若此時能以‘忠義’二字為念,解甲招安,必不失腰玉之貴,天子幸甚,萬民亦幸甚啊!日後再到邊關,一刀一槍,博個青史留名,那更是‘忠義’的至高境界了!”
西門慶聽了,麵上不露喜怒之色,略一思索後,轉頭問眾人道:“各位哥哥兄弟,此有‘招安’二字,你們意下如何?”
隻聽武鬆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
黑旋風李逵便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從腰間拔出雙斧,憤憤然往地下一擲,神力到處,“騰”的一聲,斧頭入地已是一尺多深。
魯智深便道:“如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又與那昏君苟合在一起,就好比俺這袈裟直裰染成了黑色,洗殺怎得幹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去尋趁吧!”
宋江睥睨著眾人,慢慢搖頭,自顧自歎息道:“可憐!可憐!”悲天憫人一番,又向西門慶道:“四泉兄弟,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你怎的說?”
西門慶不答他,卻問旁邊握拳咬牙的林衝:“林衝哥哥,若招安了,見到那高太尉時,哥哥可願意奴顏卑膝,拜倒在地,以保身家?見到那高衙內時,哥哥可願意躬身曲背,連聲奉承,以安祿位?”
話音未落,就見林衝目眥欲裂,一聲暴喝之下,震得宋江心頭打顫,肝膽俱寒,耳畔錚錚四字擲地有聲——“誓死不為!”
西門慶點頭,又道:“咱們梁山招安了,未必被派到邊上去打西賊,多半先要幫著官員太監們去括田,去強拆!李應哥哥,扈成兄弟,你們可願意為了自己富貴,就去撕擄老百姓,可願意去破人家,毀人屋嗎?”
撲天雕李應和飛天虎扈成的家宅都被官府拆成了白地,二人舊恨猶新,聞聽此言,皆揚眉瞋目,大喝道:“豈有此理!己所不欲,怎能施於旁人?!”
西門慶點頭,再道:“秦明哥哥,咱們梁山宰了的青州慕容知府,是奸相蔡京的大舅子。若得了招安後,哥哥可願意跪伏在相府門外,連聲哀懇,並特意揀個小卒,讓他喝酒醉死了,然後梟了他的人頭移禍江東,隻把慕容知府全家的性命都推托在這小卒身上——哥哥可肯嗎?”
秦明卻不憤怒,隻是冷冷地道:“這豈是好男兒所當為?”
西門慶點頭,接著揚聲道:“如今朝中昏君修造葆真宮,日役萬夫,民不聊生。若我梁山十萬弟兄受招安後,你們可願為了一碗官飯,就手握皮鞭鐵尺,逡巡於勞苦百姓身後,鞭抽尺打,逼著你們的父老兄弟拿血汗人命往昏君享樂的宮殿裏填?你們願是不願?願是不願?”
梁山的士卒十有六七都是苦出身,幾乎每個人身上,都有暴政留下的鞭痕,聽到西門慶丹田氣轟轟發發,喝問之聲有如雷震,典軍台前眾士卒熱血如沸,疾呼道:“不願!不願!不願!”
典軍台周圍的平地泊裏,人船畢集,都是來觀禮看熱鬧的軍屬,聽西門慶喝問聲如雷貫耳,亦是義憤填膺,皆攘臂呼應自家的子弟兵:“不願!不願!不願!”
西門慶大吼道:“聽不見!再大聲些!”
這一回,數萬人不分男女老少,不分兵農工商,盡皆齊聲協力,大喝道:“不願!不願!不願!”
聲振長空,浮雲亦為之決蕩!
西門慶眼望宋江,慢慢地道:“公明哥哥——這就是軍心民意!”
宋江全身發冷,似乎料峭的春寒此時盡集於他一人之身,連思維都已經被凍結了。也許過了很久,也許隻是一刹那,宋江僵化的腦海裏終於解凍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犀利得象春汛時湍河上第一道冰淩——自己永遠也比不上眼前的這個人!
第一道冰淩之後,凍結的河流徹底分崩離析了,無數失落與挫敗的洪流掙脫了羈絆,在宋江的心田裏四下橫逸斜出,自主的靈魂不斷地在冰冷的湍流中下沉、下沉……
本來按照規劃好的劇本,宋江應該在西門慶登台就位並接受萬眾歡呼時,突然向他發難,發出因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分道揚鑣的宣言,然後與吳用、戴宗煽動著自己手下嫡係,與梁山徹底分裂,就此向青州遠走高飛——這樣就可以最大限度地打擊西門慶的威望——但是,此時的宋江膽魄盡被西門慶所攝,雖然吳用戴宗在他身後咳破了嗓子,他卻是充耳不聞,呆呆鄧鄧於典軍台前,恍若泥塑的神胎、雨淋的蛤蟆。
吳用終於忍不住了,疾步走到宋江身後,搖撼著他的肩膀在他耳邊低聲疾道:“公明哥哥!西門慶繼位宣誓已畢,咱們再不發難,就失了最後的機會了!”
宋江看了看典軍台四下裏黑壓壓的人山人海,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用近似於哀求的目光看著吳用,顫聲道:“兄弟……慢慢再議……慢慢再議……可好?”
剛才萬眾齊呼,聲威凜冽,吳用自己又何嚐不是膽戰心驚?隻不過出頭的是宋江而不是他,所以他還剩著兩分與西門慶作對的勇氣,現在看到宋江如此怯懦模樣,最後的兩分勇氣也跟著蕩然無存。輕歎一聲後,吳用囁嚅道:“哥哥說甚麽,就是甚麽吧!”
西門慶繼位後,大開宴席,犒賞三軍,眾兄弟作慶。繁華入不得傷心之眼,宋江隻推身子不適——這倒不是虛言,今天他確實快被嚇出毛病來了——與吳用戴宗告辭了出來,尋個地兒密議。
戴宗埋怨道:“哥哥今日何以不與西門慶決裂?”
宋江現在驚魂稍定,哪裏肯承認是自己膽怯?隻管虛飾道:“兄弟有所不知,西門慶今日剛剛掌握大權,銳氣正盛,你我違逆了他時,他安肯放你我弟兄走路?因此欲往青州,你我不可硬碰,隻當軟求。”
吳用和戴宗異口同聲道:“軟求?”
宋江自己也想不到,掩飾起自己的怯懦與無能時,自己偏能舌燦蓮花。隻聽他說道:“今日之勢,大家也都看到了,山寨人心盡向西門慶。你我弟兄若與他硬作對,就是與山寨裏所有人作對,安能有好果子吃?常言道:溫柔立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苗,我當以謙弱之姿朝向於那西門慶,隻推自己體弱多病,要往青州清風山養老,向他討本部兵馬護身上路——那西門慶是個講義氣的,咱們雖和他作對,卻也不能否認吧?見我這個長著兩條腿的大麻煩轉身要走,豈不是正中他的下懷?說不定還有額外的錢糧財帛奉送,亦未可知。”
戴宗悶悶不樂道:“若如此,豈不成就了西門慶仁義之名?卻與軍師所謀不符了。”
宋江笑道:“兄弟,你好呆呀!哥哥我年方三旬,正是春秋鼎盛的時候,卻不得不被西門慶逼到青州去養老,這名聲傳揚出去,很仁義嗎?”
吳用和戴宗眼神都亮了。戴宗點頭心悅誠服:“哥哥神機妙算,若如此,十分好了!”
宋江便道:“事不宜遲,且將花榮兄弟和李俊兄弟請來,把去青州的話兒跟他們說了吧!”
戴宗答應一聲,起身去了。
不移時,花榮李俊都到,宋江便歎著氣,把自己身心俱疲,欲往青州養老的話說了一遍,最後道:“自江州上梁山以後,我身上掛著三萬貫的賞錢,身邊若無人保護,終究吃人捉拿了。花榮賢弟跟我可托生死,李俊賢弟與我為八拜之交,今日不得已,哥哥隻能仰仗二位賢弟了!”說著,已是淚如雨下。
花榮急忙安慰宋江道:“哥哥何必落淚?梁山雖好,非久戀之家,離了這裏也好。總之哥哥往哪裏,小弟就在哪裏!還有何吩咐,哥哥盡管說來!”
宋江急忙拭淚道:“花榮!我的好兄弟!有你這心,哥哥也能多活十年!兄弟,你家裏人口多,這便回去準備上路吧!秦明和黃信那邊,也要你多下功夫,務必拉他們同行才好!”
花榮笑道:“這個容易!隻要我妹子願回清風寨家鄉,還怕妹夫不跟著來嗎?”說著抱拳自去了。
宋江和花榮說話的空兒,李俊一直默不作聲,臉上雖然木然,心底卻如潯陽江的水一樣,波濤起伏。
政和三年的四月,自己聽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及時雨宋江被刺配來了江州,滿心歡喜,趕著往揭陽嶺上迎候,機緣巧合之下,兩次救了宋江性命,二人結拜為兄弟。
那時,自己還以為宋江雖然隻有六尺身高,卻是個昂藏的大丈夫、磊落的英雄漢,因此舍身破命,為救他鬧了江州,共上了梁山泊。
誰成想,這兩年冷眼旁觀,才苦澀地發現,其實這個人一無是處,還特別愛以權詐之術取人。比較起他身邊站著的西門慶,真的是天壤之別啊!
李俊終於明白,為什麽當年同為好兄弟的沒遮攔穆弘分別見過宋江和西門慶後,會舍宋江而投奔西門慶了。當初自己還埋怨他不夠哥們兒,現在看來,穆弘真是目光如炬,遠勝自己十倍。
但後悔又能如何?道路是自己選的,既然已經做了兄弟,那就有福同享,有難我當吧!
所以當花榮走後,宋江目光轉過來的時候,李俊平靜地拱手道:“哥哥有何吩咐?”
宋江例行公事地問道:“兄弟,你可願保哥哥到青州?”
李俊微微一笑:“一世人,兩兄弟!”
宋江大喜,握了李俊的手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兄弟也!兄弟也且回去,聯絡張橫張順、童威童猛,還有李立,爭取把通臂猿侯健和病大蟲薛永也拉攏過來,跟著我一起去青州!”
李俊點頭,心中卻道:“以我的號召力,張家弟兄倆和李立一說便成,童家哥兒連問都不用問,我走到哪裏,他們都是追隨的,倒是侯健和薛永,這兩個人十有捌玖不會跟來的,世上有我這麽一個明眼的瞎子,還不夠多嗎?”
一邊自嘲,一邊告辭去了。戴宗和吳用也離了宋江,各自去準備。
宋江一個人坐在靜室裏,昧昧我思之,還有誰會義無反顧地和自己走呢?
親兄弟鐵扇子宋清,好學生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是不用問的,一呼即至。
黑旋風李逵此時想必正在宴會廳上灌酒灌得不亦樂乎。但宋江對他放心得緊,別看黑廝喝著西門慶的酒,但是隻要自己一聲吆喝,西門慶就算用鐵鏈子把鐵牛拴在梁山上,鐵牛也會拖著梁山往自己身邊爬的。
可惜,李逵兄弟是個沒心沒肺的,否則憑他那莫明其妙的好人緣兒,至少也能替自己策反他的同鄉旱地忽律朱貴回來。
王矮虎一定是陪在李逵身邊蹭酒喝呢!矮腳虎王英這個人,宋江同樣放心,這個人雖然貪杯好色,毛病不少,但世界上有無用的好人和有用的壞人,王矮虎一身的好武藝,有用!明天他便是醉倒在那裏,宋江不用問就把他揀上自家的戰車,酒醒後他也不會下去,因為他深受西門慶白眼,除了自己沒人願意用他。
想到王矮虎,就不能不想到錦毛虎燕順、白麵郎君鄭天壽、石將軍石勇。本來他們三個也屬於宋江的嫡係,但在西門慶的潛移默化之下,這三人已經離自己的陣營越來越遠了。為了逼反秦明,自己作主在青州城下冒充秦明殺了不少蟻民,這件事被西門慶那廝借題發揮後,就成了燕順等人疏離自己的主要原因。
哼!幼稚啊!須知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殺區區幾個老百姓,又算得了甚麽?難道西門慶那廝,就從來沒殺過人?那些背棄自己的家夥,一定是吃錯藥了!
氣憤到極處,宋江急忙弄些心肺活氣散吃了,才算平靜下來。這就是身在梁山的悲哀了,有西門慶這個克星在,籠絡不到新人不說,連自己的老本都將被其慢慢地克了去,再不遠走高飛另起爐灶,等隻剩自己孤家寡人的時候,就什麽都遲了!
摒棄梁山,徑取青州,離西門慶這個禍害遠遠的,借清風山的好風,就是自己重振羽翼、一飛衝天的機會!
宋江望著窗外廣闊的天空,心中充滿了希望。同時在他的潛意識中,還死死地壓製著一個念頭——麵對招安時,數萬人齊呼“不願”,這種不可理喻的頑固,卻將恐怖深深地刻在了宋江的腦海裏,略一觸及,就令他深深戰栗!
一定要躲開這個該死的地方!明天必然是新的一天!
新的一天來臨了。一大早的,吳用卻無功而返。他發揮最後的餘熱,幫宋江拉攏玉麒麟盧俊義去了。一番避凶趨吉的花言巧語,甚至口歌了四句甚麽“蘆花叢中一扁舟,俊傑俄從此地遊。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想要打動盧俊義心中最柔軟的角落。
可惜,吳用算命的功夫比不過入雲龍公孫勝。公孫勝已經算過了,盧俊義榮華富貴的源頭隻在梁山,現在公孫勝走了,盧俊義絕了出家的指望,已經一門心思要抓住最後的榮華富貴了,怎麽可能半途換破船呢?
忽悠不了盧俊義,讓吳用很沮喪——今天真倒黴,似乎兆頭不好!
更倒黴的是,智多星的預感一向都很準!這正是:
且聽民意彈私意,又看愚行曝醜行。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