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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離別與下跪

  西門慶本以為宋江受到重大的打擊後,會消停兩天,沒想到,宋江消停得過於了,他在聚義廳中的眾目睽睽之下,很懦善很懦善地向自己“乞骸骨”來了。


  話說得很哀婉——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整日離不開心肺活氣散,造反這一偉大的事業,我已經折騰不動了,所以就想找個清靜的地方養老。青州的清風山是我上梁山之前呆過的舊地,那裏風景優美,氣候溫和,是個適宜於修身養性的好地方。希望四泉兄弟能看在這麽些年的情份上,讓老哥哥帶本部人馬往清風山去,若是兄弟有時間願意往清風山探望探望,那就更加感恩不盡了!

  聽了這話,聚義廳裏眾好漢都懵了,紛紛出言挽留,但宋江外柔內剛地一一予以拒絕,看樣子,他是不到青州心不死的了。


  西門慶洞悉了宋江。從表麵上看,宋江就象在官場鬥爭裏失意的老貪官一樣,準備退休住幹休所了——不過會不會真的休而不幹,還在兩可之間。


  於是西門慶在關切地詢問了宋江的身體近況後,順水推舟地問道:“哥哥準備帶哪些人去清風山?”


  這時,宋江的嫡係人馬早已經串聯完畢了,宋江便扳著手指頭把人名一報,被點了名兒的人上到花榮李俊等,下到孔明孔亮等,紛紛出列向西門慶依依不舍地請辭。吳用歎息著總結道:“我們這些弟兄雖然非常舍不得梁山,但公明哥哥身上背了官府三萬貫的賞錢,若沒有一萬人馬排開九宮八卦連環陣拱衛著,兄弟們都放心不下嗬!”


  西門慶明白了,宋江這是妥妥的要另立山頭。山中有老虎,猴子當不了大王怎麽辦?換個沒老虎的山頭就當上了。機緣巧合的話,說不定猴子還能混入人類的世界裏去,披官衣,戴官帽,也過一把弼馬溫的癮。


  既然你要走,那你就走吧!我從來也沒把你這種人當作過真正的對手。我的對手,在雲天浩渺的萬裏黃沙之外!


  於是西門慶假公濟私地歎著如釋重負的氣,盛情挽留宋江,宋江如封似閉地將西門慶的好意盡都推搪了出去。幾個回合之後,大家在難舍難分的氣氛中敲定了宋江的離休合同——從此青州清風山房地產開發的重任就交給宋江了,西門慶還額外奉送了一大筆財帛給宋江做啟動資金。


  在友好和諧的氛圍中,西門慶親切地握了宋江的手道:“公明哥哥既然要走了,梁山開個歡送會,弟兄們最後熱鬧三天,給哥哥送行!”


  宋江再次光明正大地婉拒了西門慶:“兄弟,官兵隨時都能打過來,豈可因我一人,誤了山寨防禦大事?我還是早走了的好!”


  西門慶高度讚揚了公明哥哥的高風亮節之後,馬上吩咐:“立即備船備車,送宋江哥哥轉移!”


  行李什麽的早已打包準備妥當,說走就能走,搬家工作就這麽如火如荼地展開了。宋江手下一萬人馬都是龍精虎猛,幹勁十足,無它——王矮虎說了,到了青州,大家夥兒就不用再素著了,隨便逛窯子!

  這些人有了盼頭,幹起來自然賣力了。


  宋江看著自己的追隨者們——智多星吳用、神行太保戴宗、小李廣花榮、混江龍李俊、鐵扇子宋清、矮腳虎王英、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霹靂火秦明、鎮三山黃信、船火兒張橫、催命判官李立、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


  這就是自己新征途的班底呀!雖然人不多,但當年自己上梁山時,隊伍比這還寒酸,如今離開梁山,有兵有錢還有糧,境況已經好太多了!


  新生活就要開始了!宋江躊躇滿誌地想。自古成大事者,都是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隻要我宋公明的綹子在清風山拉起來開窯立櫃,終究有野雞飛上枝頭變鳳凰的一天!

  但看來看去,似乎還少什麽東西。再仔細打量幾遍,終於發現少了的是人——浪裏白跳張順和黑旋風李逵不見蹤影。


  宋江便問道:“張順兄弟和李逵兄弟呢?”


  旁邊正和秦明黃信揖別的西門慶聽了道:“鐵牛大哥昨日喝得爛醉,也不知歪哪裏去了;張順兄弟別的地方也不會去,必然是在照顧老爹呢!”


  眾人聽了點頭,都把眼來覷船火兒張橫。張橫麵有愧色,低頭道:“小弟也尋我兄弟一起照顧老爹去!”


  張橫正準備回家,張順卻已經來到眾人麵前。看到西門慶時,張順眼睛一亮,搶上來撲翻身拜倒在地,便深深地叩下頭去。


  眾人都吃了一驚,西門慶急忙跪倒相攙,急道:“張順兄弟這是鬧的哪一出?”


  張順被西門慶硬拉起身,卻是眼中含淚,哽咽道:“小弟有一件事,說不得,也隻能托付四泉哥哥!”


  西門慶道:“張順兄弟有事盡管說,何必如此大禮?”


  張順道:“小弟家有老父,年邁多病。這回搬家,安神醫說了,老人家體弱氣虛,隻當靜養,再受不得道路顛簸之苦。小弟本當留在老父身邊盡孝,但公明哥哥和我是患難之交,今日他離山,我心裏實在是放心不下,非追隨在他身邊不可。不得已,隻好厚顏來求四泉哥哥,若能得哥哥千金一諾,替我照看老父,我便是走到海角邊荒,也去得心穩!”說著,又要硬拜下去。


  西門慶歎息著,硬生生將張順架住,安慰道:“你我兄弟一場,你父即是我父,兄弟遠行,我自當盡孝,何須你做這番小兒女之態?兄弟隻管放心去,老人家在我這裏,定能清福安享,壽比南山!”


  張順聽了,拉了哥哥張橫,兄弟倆齊齊向西門慶拜倒下去:“四泉哥哥大恩,銘感五內,餘生必有所報!”西門慶這回再拉不住,於是亦拜倒還禮。


  宋江在旁邊看得分明,心裏酸溜溜的,正想張父留在梁山,算不算變相的人質,突然聽到一個粗豪的聲音大叫道:“啊哈!張橫張順兄弟怎的和四泉兄弟在一起拜來拜去的?莫非是恭賀四泉兄弟坐鎮了梁山,還沒賀完?”


  聲先至,隨後是一陣酒氣撲鼻,然後黑旋風李逵的本尊搖搖晃晃地現身了。


  一見李逵這般模樣,宋江氣不打一處來,大步搶上,踮起腳尖兒兜頭在李逵腦袋上撲了一掌,喝罵道:“你這鐵牛!忒也散漫!噇了二斤黃湯,便野腿起來。幸虧這是平時,若是戰時,點卯不到,四泉兄弟一申軍法,你這顆黑頭還有嗎?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李逵挨了一擊,急忙把腰彎下來,免得宋江揮拳時太過吃力,賠笑道:“是鐵牛的錯,哥哥多打幾下!”


  宋江卻收回了手,冷哼道:“你這頑皮!你不覺頭疼,我還嫌手疼!——鐵牛,你往哪裏去了?若再遲來,豈不誤了大事?”


  李逵精神一振,急問道:“甚麽大事?莫不是官軍打過來了?哈哈!兄弟的板斧好久沒發利市了,這回哥哥們可要派我做先鋒,殺它個痛快!”


  宋江大怒,本來已嫌手疼,這時還是忍不住又往李逵頭上撲了一掌,喝罵道:“你這廝,除了殺人還知道些甚麽?”


  李逵憨笑道:“哥哥休怒,保重身體——兄弟除了殺人,還知道一碗不飽兩碗飽,三碗吃得茅房跑!”


  眾人聽著,皆哭笑不得。吳用便上前道:“你這鐵牛兒,忒也刁頑!公明哥哥今日離山,你還不速速回家收拾包裹去?”


  李逵喜道:“收拾甚麽鳥包裹?哥哥帶兵出征,俺鐵牛兩柄板斧,就是包裹了——卻不知咱們梁山要打哪座城池?”


  吳用趕緊把話往圓乎裏說:“鐵牛你差了!公明哥哥是要離了梁山,再不回來——你還不趕緊回家安頓老娘去?”


  李逵聽了,卻把麵上醉意一拋,翻起圓彪彪兩隻怪眼,覷定了吳用道:“你這鳥學究!說的甚麽鳥話?哥哥在梁山好好的,幹嘛要離了這裏,再不回來?量淺就不要學別人喝酒,醉醒時滿口胡話的,你一個讀書人也不識羞麽?”


  這真是學究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了。宋江見吳用一副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偏偏還又不能跟這渾人計較的窩囊樣子,急忙喝道:“鐵牛休得無禮!吳軍師說得都是真話!”


  “我就不信軍師他口裏會有真話!”李逵嘟囔著,突然打了個寒顫,“宋江哥哥,你方才說甚麽?真話?哥哥真的要離了梁山,再不回來?”


  宋江便把自己要往清風山養老的理由又冠冕堂皇地複述了一遍,然後說道:“鐵牛,哥哥我往清風山,你有老母在堂,就留在梁山吧!”


  一聽這話,李逵虎須倒豎,怪眼圓睜,咆哮道:“宋江哥哥如何說這等話?天涯海角,兄弟也要隨哥哥去!若想拋下鐵牛,除非是鐵牛死了吧!”


  宋江聽著,心中暗喜,但還是皺眉問道:“兄弟雖有意追隨,卻奈老母何?”


  李逵便“嗐”的一聲,拍胸道:“俺老娘雖然眼睛不方便了,身子骨兒可結實著呢!鐵牛便馱了老娘,隨哥哥往清風山去,又值個甚麽?哥哥稍待,鐵牛這便往家裏搬老娘去!”


  這黑廝想到什麽便是什麽,邁步便往後山趕。跑出去一截路了,突然又彎了回來,向西門慶拜道:“四泉兄弟,俺鐵牛雖然去了清風山,但經常還是要回來的。俺知道你能弄來好酒,不管怎樣,都得給俺鐵牛留兩壇,否則必不與你幹休!”


  西門慶一看,這渾人倒好,完全沒有離別的覺悟。隻好哭笑不得地將他扶起,說道:“鐵牛大哥盡管放心,好酒管夠,隻怕哥哥沒那麽大肚量!”


  李逵便舉手歡呼道:“卻是好也!”扯開風火步,這回是真的跑沒影兒了。


  人多好辦事,一個時辰的工夫,一切都攢辦完畢,宋江這就要動身了。梁山眾好漢都來相送,宋江和大家依依話別,情深義住,感動了多少人,若沒有西門慶,大家也都隨著宋江去了。


  話完別,宋江正準備往金沙灘上船,一眼瞄到隊伍裏還少著些東西,再仔細一琢磨,少了的還是黑旋風李逵!

  宋江怒了,喝道:“這黑廝!如何這般怠慢?若是戰時,臨陣失機,那還了得?”


  西門慶道:“公明哥哥休急,兄弟這便派人去後山李老娘處去請駕,又值得甚麽?”幾個小嘍羅接令,飛也似的跑去了。


  不一會兒,小嘍羅們又回來了,一個個臉上大驚小怪,精彩得不行。西門慶便問:“如何這般模樣?”


  小嘍羅們便說道:“回稟頭領,後山卻出了希罕事兒了——李老娘喝令李逵頭領跪在院子裏,已經跪了一個時辰了,還不許他起來。裴宣娘子、武大家娘子……眾人都來相勸,李老娘隻是不聽!”


  眾好漢聽了,皆麵麵相覷。要知道李老娘雖然瞎了,但為人溫和,又最疼李逵這個小兒子,平日裏唯恐他冷了熱了,央求著周圍宅眷們給李逵縫衣服、納鞋子,棉的單的,準備得無微不至,慈母情懷,梁山無出其右——今日怎的一反常態,居然罰跪起來?而且一跪一個時辰,雖然李逵皮糙肉厚不當回事,但也太過於了吧?

  西門慶便道:“大家且往後山去來。”


  這一下宋江也顧不得走了,和眾好漢一起隨在西門慶身後往後山去。離得還遠,就聽那裏哭聲一片,眾人心頭一驚,皆暗想道:“莫非是李老娘有了個三長兩短?”


  西門慶牽頭,眾人加快腳步到了李家院子外麵,卻見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多少荊釵紅裙,看到一大幫男子漢過來了,“嘩啦”一下散去一小半兒,其他人卻迎了上來,拉住自家夫君,擦著眼淚嘰嘰喳喳地說長道短。


  月娘也尋到了西門慶,告訴夫君道,李老娘今日一反常態,聲色俱厲地勒令李逵跪在院子裏,不反省了不許起來。可憐李逵是條莽漢,讓他殺人放火容易,讓他自思反省,真是比登天還難。李逵雖然凶莽,卻也是大孝子,老娘說甚麽就是甚麽,就那麽不折不扣地跪在了那裏,從自己賭錢輸得當了褲子反省到昨日在梁山大廚房偷了一個豬頭,當真是絞盡腦汁,可就是得不到老娘的原宥,不放他起來。


  這一來驚動了左鄰右舍多少宅眷。本來今天動靜就大,花榮、秦明兩家搬家,大家都去幫忙話別,情義好的還要贈送些念物兒,正忙亂中,沒想到又蹦出了李逵下跪這檔子事兒。眾婦女都是和李老娘交好的,知道李逵跪在冰地,卻痛在李老娘心底,於是紛紛替李逵求情。誰知李老娘卻一反平日溫和態度,隻是一言不發,反正她眼睛不方便,看不到周圍人山人海的豪華陣容,心理上沒半分壓力,任憑眾婦女說破大天,就是不放李逵起來。


  潘金蓮一看不妙,急忙去拉來了月娘,昨日西門慶成了梁山總轄大寨主,月娘身價也隨之水漲船高,成了第一夫人——也是唯一夫人。何況她平時為人又好,和西門慶一樣是無人不服的。


  月娘一到,李老娘終於動容,當下抓了月娘的手,渾濁的老眼中眼淚潸泫而下,喉嚨中也嗚咽有聲,竟然哀哀地哭了起來。


  這一下,月娘還未替李逵求情,倒先得勸李老娘節哀。誰知李老娘不哭則已,一哭驚人,那眼淚也不止一行的滾下來,淋漓不絕,倒好似要把一生的悲情都在這一刻渲泄完畢。月娘又不是治水的大禹,卻哪裏能勸慰得住?


  李逵看到老娘哭成那個樣子,心中有如芒刺,偏又不知自己犯了哪道天條,情急之下,當胸重重捶了兩拳,扯開了嗓子亦是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叫道:“娘!鐵牛不孝!鐵牛不孝啊!”


  四下裏眾婆娘看到李逵居然也會放聲大哭,盡皆驚得呆了。但稀奇兒還未看完,就先被李逵麵如水洗、衣襟盡濕的慘烈哭法兒給震懾住了,其撕心裂肺、熾胃煽肝之處,更叫人如何忍得?也不知是哪一家婆娘先放聲,眾婦女一時間無不淚下如雨。


  聽月娘哽咽著這麽一說,西門慶也聽得呆了。但欲知心腹事,須問李老娘,西門慶搶進門去,跪倒在老人家麵前,大聲道:“老伯母啊!晚輩西門慶在此!鐵牛大哥為人耿直,做事雖魯莽,卻無惡意。若他有讓老伯母受了委屈的地方,老伯母隻管說與我,我拿他以正山規,與老伯母出氣,卻何必如此悲哀?若哭壞了身子,卻讓鐵牛大哥心裏如何過意得去?老伯母啊!晚輩給您跪下了,隻求您老人家收聲!”


  李老娘聽到竟是西門慶來了,急忙止住悲聲,急急起身,一邊摸索著來攙扶西門慶,一邊顫巍巍地道:“好孩子,我老婆子怎敢讓你向我下跪?快快起來,快快起來!”


  西門慶不起,隻是道:“若要晚輩起來,便請老伯母下令,讓晚輩和鐵牛大哥一起起來吧!”


  李老娘聽了,卻怒容滿麵,隻道:“好孩子你且自起!至於那個不義的奴才,若無反省,定要他跪足一世!”這正是:

  欲隨仁兄淩風雨,卻惹慈母動雷霆。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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