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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九章 分明報應

  真正見識到平風的智慧學識後,宇文黃中已經將此人引為知己了,於是虛心問道:“不知平兄今日移玉前來,有何見教?”


  平風便歎了一口氣,說道:“何處桃源,可避暴秦?不才今日是向大人討一條活路來了!”


  宇文黃中聽了,又驚又怒,跳起身大喝道:“天地良心啊!下官剛剛於此青州赴任,從沒下達過任何括田拆遷的政令,是哪個狗膽包天的,竟然利欲熏心,敢做出這般傷天害理的惡事來?平兄且說,下官必有嚴懲!”


  平風問道:“叔通兄何以斷言是強拆?”


  宇文黃中歎道:“唉!如今天下,能令名士倉惶,才子流涕者,非強拆而何?隻恨某無有回天力,但既知青州一任,便不容境內有此不法之事,縱丟官去職,複有何懼?——吾意已決,平兄隻管暢所欲言!”


  到此時,平風也不得不對這位宇文知府刮目相看,當下款款道:“大人誤會了!我所言者,真非強拆也!”


  宇文黃中奇道:“不是強拆?那是甚麽?”


  平風道:“正如叔通兄所言,如今世道淩亂,為避紅塵,不才引了些百姓,避地而居,隱居於叔通兄治下清風山。山泉之水清矣,可以濯我纓;山泉之水濁矣,可以溉我田——自耕自食,與世無爭,誰知——幾日前突然來了一樁禍事!”


  宇文黃中歎息道:“讓平兄這樣的大才逸於林野,這是朝廷的失職啊!卻不知平兄遇上了甚麽禍事?”


  平風也歎息道:“甚麽大才,隻不過是個蠢材罷了!遇上天降橫禍時,也隻會束手無策——那清風山上,突然來了一群凶神惡煞的土匪,為首的兩個,叫甚麽及時雨宋江、智多星無用,強占了吾等的茅簷草舍不說,還逼著吾人為其耕田效力——老子雲: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前日吾方知,欲想不爭,先得有自保自存的實力。若沒有實力,賊人來與你相爭時,刀鋒相向,也隻好逆來順受了!”


  宇文黃中一聽,這回是驚跳了起來,失聲道:“河北梁中書好不容易血戰奪回青州,沒想到梁山草寇這般不安分,朝廷大軍一去,便又思卷土重來——那及時雨宋江和智多星吳用,乃是梁山有名賊頭,如今聯袂而來,青州百姓危矣!”


  平風微微一笑,安慰道:“叔通兄放心——宋江無用之來,乃喪家之犬,兵不過二百,將不超五員,何足為慮?”


  宇文黃中聽了此言,又驚又喜,向平風深施一禮道:“願聞其詳!”


  平風以禮相還後,便道:“不才雖陷身賊巢,但心實圖謀之。因此虛與委蛇,探得賊人底細,於是今日借買牛之名做幌子,來青州益都城中首告。”說著,便繪聲繪色,將宋江如何盜兄弟之妻,如何事發,如何被梁山眾好漢掃地出門,如何在半路上被濟州太守張叔夜追擊,如何狼狽逃上清風山,一五一十,說了個淋漓盡致。


  宇文黃中靜靜聽完,終於大笑而起:“宋江啊宋江!爾是梁山有名大寇,若安分守己,可有磐石之安;誰知你喪心病狂,逆倫為惡,正是天奪其魄,惡有惡報!今日爾梁山不收,天地不管,氣沮於張濟州,糧困於清風山,人無戰心,士有饑色,此窮途末路之時也!我宇文黃中新任青州,正好借你人頭,拿來激勵民心士氣,矯正人情風俗!哈哈哈……”


  大笑三聲,又向平風深深一揖:“平兄大才,今日屈駕前來,必然有計助我成功!”


  平風還禮,悠然道:“叔通兄休要多禮!吾能有何計?隻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


  說著,平風湊近宇文黃中,附耳道:“卻是如此這般、這般如此……”


  宇文黃中聽了更是喜上眉梢,拍案道:“若得如此,賊人其軍自亂,擒之最易!多謝平兄!多謝平兄!”


  兩個讀書人又坐下來商議一番,深文周納,把個羅網織得再無半絲漏洞,平風這才告辭。宇文黃中派人用官錢買了幾匹黃牛,幾匹騾子,平風滿載而歸,回清風山在宋江吳用麵前交令,宋江吳用皆大喜。


  如果是江湖好漢,想要收拾不講義氣的宋江,寧願自己動刀子,也絕不會借助官府的力量。但平風本來就不是江湖人,他哪裏講究這些規矩?黑貓白貓,逮著老鼠就是好貓,管你什麽狗七毛糟,先拉過來用了再說。


  接下來的三日,過得風平浪靜,清風寨中一片祥和,隻有平風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最後的寧靜。


  這一夜,山寨裏宋江吳用等人沉睡正酣,猛聽得山下殺聲四起,有無數人大叫:“不要走了宋江!”宋江驚跳起來,赤著腳撲出房門一看,不知高低,先叫一聲苦——隻見漫山遍野燈球火把亮子油鬆,照如白晝,燈火下影影綽綽都是人馬,東邊篩鑼,西邊擊鼓,南邊放炮,北麵磨旗,喝叫聲此起彼伏:“拿宋江!拿宋江!”


  這時,清風山上眾頭領都到——隻短了一個矮腳虎王英。原來王矮虎經曆了胭脂井裏的風情後,食髓知味,哪裏肯在兔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山寨裏歇宿?他又是宋江的心腹人,要做甚麽便做甚麽,誰敢來管他?


  但這時宋江哪裏還顧得上追究王矮虎?先拉住了蓬頭散發的吳用,帶著哭腔道:“軍師,這下該當如何是好?”


  吳用冷笑道:“公明哥哥放心。咱們山寨中人雖少,無一不是以一擋十的精銳,外麵這些討野火的家夥們,真真是送死來了!如今咱們據山而守,占了數不盡的地利,以逸待勞,還怕他們不成?哥哥隻消靜看這些人仰攻的好戲,必然是來一個死一個,來兩個死一雙——隻是不知道這些人究竟是哪裏人馬?”


  話音未落,答案就來了——就聽山下人叢中有人大聲傳令:“霹靂火秦將軍有令:務要活捉宋江!不許殺死殺傷!霹靂火秦將軍盡散家財,隻消哪一個活捉了宋江的,便是一世的富貴!”


  一聽這話,一道寒流直凍進宋江肺腑裏去,溫暖的春夜立成寒冰地獄,心中一時間絕望到了十二萬分:“啊喲不好!秦明這廝報仇來啦!”


  與此同時,清風山上所有嘍羅兵心裏都是打了個突:“啊喲不好!霹靂火秦明將軍報仇來啦!”他們都是梁山出身的,知道秦明是多麽的勇不可擋,如今加上他和宋江之間的深仇大恨,那更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想到那條即將變得血淋淋的狼牙棒,哪個不膽寒?


  就在這時,又聽山下有人喊話:“清風山上的弟兄們!秦明將軍說了,冤有頭!債有主!他不忍心殘殺舊日的弟兄,因此凡是陣前歸順的,臨敵避開的,都是秦明將軍的恩人,秦將軍先磕仨頭預謝了!可若是哪一個豬油蒙了心的,敢擋在秦將軍索命的馬前——嘿嘿!便先打碎了這條狼牙棒吧!”


  被這番軟硬兼施的話喊上山來,宋江吳用立時麵如土色。本來已經在各路險要處布防的嘍羅兵們則是你看我、我看你,猶豫動搖仿佛會傳染一般,立時便撼動了整座清風山。


  暗夜中,不知是哪一個為首,將刀槍往胳肢窩裏一夾,拋了戰位,埋首便遁入了山林裏。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不多時,清風山上森嚴的壁壘突然再沒了初臨敵時的那股凜凜殺氣,變得外強中幹起來,雖然四下裏一片黑暗,但不用亮火把也能感覺得出那股紙糊的味道。


  山下鼓聲響起,一隊火把開始向山上移動——秦明複仇的進攻開始了!

  這時的宋江已經是猴吃辣椒麻了爪,竟不知今夕何夕了,還是被吳用一把掐著脖子搖醒,大叫道:“公明哥哥,還不快跑,更待何時?”


  宋江如夢初醒,把頭點得象雞啄米:“軍……軍師之言,正……正合吾意!”


  戴宗、宋清、孔明、孔亮兄弟齊聲問道:“此時四麵都有人圍上來,卻走哪裏去?”


  吳用冷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雖然隻是短短幾天,我已經相看左右山勢,早安排下了一條走路,正是為了防備今日!公明哥哥,幾位兄弟,且隨我來!”


  這時黑暗中閃出平風,大叫道:“無用哥哥且帶上小弟則個!”


  平風早已隱在旁邊靜觀其變多時。山下來的人馬,哪裏是秦明?正是青州新任知府宇文黃中的部下。宇文黃中得了平風獻計,白龍魚服,將人馬喬裝改扮成梁山形象,隻托是秦明前來報仇。當年宋江施絕戶計,以清風山賊寇扮成秦明,到青州城下殺人放火,絕了秦明後路;今日平風便以青州官兵扮成秦明,到清風山下來狐假虎威。宋江吳用做賊心虛,哪裏顧得上分辨真假?眾嘍羅兵更是聞風而逃,一座清風山破得容易之極,也是天理昭彰,報應不爽。


  隻是按照平風的策劃,這時的宋江應該走投無路,一網成擒才對,沒想到平地起風波,吳用這廝居然還狡兔三窟,預先安排好了走路——這一下玩笑可開得大了!


  千仞之山,豈能功虧一簣?因此平風挺身而出,誓要除惡務盡,把間諜進行到底——隻消自己跟著宋江吳用一夥人,暗中留下線索,不但他們飛上天去!

  於是平風跳出來,滿臉焦急之色,大叫道:“公明哥哥休丟下小弟!小弟剛逢明主,正思報效,豈容相舍?”


  平風雪中送炭,宋江心中一股暖流湧過,哽咽道:“好兄弟……”戴宗、宋清、孔明、孔亮也是心中感動,對平風的自願追隨,並無異議。


  吳用卻正色問道:“平風兄弟,你的報效之言,是真是假?”


  平風直跳起來,拍著肺管子道:“我是好人!我很老實的!哪裏有假?”


  吳用聽了笑道:“既然如此,我這裏有一計,卻需要偏勞平風兄弟了——我和公明哥哥往西北小路上逃生,平風兄弟卻留在這裏,隻說有要事欲稟告秦明那廝,待見了秦明,你就說,我和公明哥哥從東南山路上逃下山去了。這樣一來,便是平風兄弟對公明哥哥最大的報效了!”


  平風聽了,心中暗暗叫糟,於是苦著臉道:“秦明那廝叫甚麽霹靂火,必是個不講道理的,若他尋不著哥哥,卻不拿我出氣?那時小弟吃不得諸般苦頭——還望哥哥開恩,攜小弟同行吧!”


  孔明、孔亮見平風可憐,也替他求情道:“哪裏爭多他一個?軍師哥哥便帶上他也罷了!”


  吳用向孔明、孔亮丟個眼色,然後和顏悅色地安撫平風道:“平風兄弟休打錯了主意,須知梁山軍紀嚴明,秦明既然陣前許下了不殺之誓,便萬萬反不得口,賢弟留在清風山上,萬無一失。若沒有兄弟故意引錯秦明道路,被梁山人馬四下裏搜索追尋起來,公明哥哥隻怕難以走脫。”


  宋江一聽“難以走脫”四字,便膽寒起來,一想到落在秦明手裏,被之千刀萬剮,就感到尿緊,隻是不方便當眾撒出來,於是借道淚水連綿泄壓,向平風躬身道:“隻望平風兄弟大仁大義,作成我……”


  話說到這份兒上,平風不得不暗歎一口氣,點頭道:“既如此,小弟也隻好遵命而行了!”


  宋江吳用一齊大喜,於是大家與平風依依惜別,吳用牽頭,帶了自己的童子吳良小哥、宋江、宋清、戴宗、孔明、孔亮,一行七個人悄無聲息地隱入了黑暗裏。


  平風看著這些人走得蹤影不見,也隻能暗中搖頭歎息一聲,心道:“你們要走西北山路?嘿嘿,老子牢牢記著了!”


  宋江一行人急急如喪家之犬,匆匆若漏網之魚,穿林挽葛,走了好一程路。這時天將黎明,正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最黑暗之時。來到一處分岔羊腸路口,吳用卻不往西北方去,而是引人往東北方而行。


  這些人走得大都暈頭轉向了,隻有宋清還不時抬頭看看天上星星,計較著方位,此時便提醒吳用道:“軍師,這條道路不是西北是東北,莫不是走差了?”


  吳用頭也不回地道:“沒錯兒!咱們弟兄投東北走,不管平風說西北還是西南,咱們弟兄都是穩如泰山!”


  眾人聽了,都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宋江和吳良小哥則齊聲讚道:“軍師(先生)之計大妙!”


  宋清於心不忍,低聲嘀咕著埋怨道:“這般欺瞞平風兄弟,豈不慚愧?”


  吳用耳朵比兔子都長,聽到宋清嘀咕後心下大怒,冷哼道:“幼稚!現在是甚麽時候?便是親如父子兄弟,也是一個信不過!”


  眾人皆默然。隻有宋江卻被吳用話中一詞提醒,愕然停步,“哎喲”一聲叫了起來:“我的兒子!我兒子還在清風寨裏啊!”


  宋江不走了,眾人也隻得都停了下來。吳用這時恨不得一腳踢死宋江,大聲催促道:“公明哥哥,當年劉備被曹操敗於長阪坡,兒子劉禪陷於萬軍陣中,被常山趙子龍救出,劉備便奮力將兒子擲於馬前,大叫道:‘為汝這孺子,幾損我一大將!’遂收趙雲之心,得其一世死力——今日哥哥連一孺子都舍不得,如何能成大事?”


  宋江垂淚道:“軍師,軍師,虎毒不食子啊!我當不得劉備,兄弟莫折殺我,還是想個辦法,想個辦法,須知秦明那廝性躁,若再見了那孩子,提起來一把摔死時,卻不都是我的罪過?我子息上又艱難……”說到後來,字字椎心刺血,已是語不成句。


  吳用把拳頭在心窩上撾了兩把,心恨道:“可怒!可惱!這是什麽時候?竟然這般瞻前顧後起來?老子若有辦法,還會叫無用(吳用)嗎?”


  這時,默不作聲的戴宗道:“哥哥休慌,哥哥的骨血,待小弟回去相接就是了!”


  宋江大喜,撲倒在地便向戴宗磕頭:“戴宗兄弟!你是我重生的父母,再長的爺娘……”


  戴宗避開宋江的叩拜,飛一樣後退,心道:“不看著你,也須看著死了的花榮兄弟!”


  這時身邊沒有了宋江等人累贅,戴宗作起神行法,穿山渡水,如履平地。一邊走一邊心道:“那日迷津橋邊,隻見花榮兄弟死馬,人必也是凶多吉少了!我和他交厚一場,救不得他也罷了,若是連他的妻小都不救,死後也無麵目與花榮兄弟相見!”


  須臾間回到清風山,卻見燈火半山皆明,攻來人馬尚未登頂。原來宇文黃中為人謹慎,宋江吳用名聲太大,宇文黃中唯恐中了他們的埋伏,折了本錢,因此步步為營,層層向山上推進,雖然慢了些,卻是萬無一失的法子。


  戴宗心呼僥幸,於是加快腳步,早到後寨。這時也顧不得講禮,飛步搶進花榮渾家崔氏所在的屋子,大叫道:“弟妹!快抱了你兒子,隨我走!”這正是:

  天理昭彰終不昧,人性顯善盡有情。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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