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八章 老將之死
眼看自己拉大旗作虎皮,一番胡說八道已經聳動了老將王煥,高俅再接再厲道:“王老將軍,這天道人心,吾皇聖旨,俱已在此——老將軍還不投降,正待何時?”
王煥呆呆站在那裏,思潮翻滾,傷懷萬千,高俅的一番言語,十成裏他已信足了九成九。因為平日裏的徽宗趙佶,就是這麽一個德性,如果說為了所謂的輔弼天星能風風光光地出場,以增他這位長生大帝君的威德,拿十萬生靈的性命獻祭這種事情,在他的默許下很可能幹得風生水起。
這一瞬間,王煥的心都涼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落伍於這個時代,朝廷上下一片融洽的氣氛中,自己分明就是個異類,是個贅疣,合該被剔除的。
身體上的疲勞如潮水一樣洶湧,但比起他心靈上的掙紮,又算不得甚麽了。一聲長歎,王煥原本挺直的身軀慢慢地佝僂了下來,隻在刹那間,他就由一個鐵壁靈魂般的將軍變成了一個衰朽的老者,披甲的老者和整個戰場的氣氛顯得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自從受了朝廷招安之後,我們這些老兄弟南征西討,早已有馬革裹屍的覺悟——隻可恨,我那些兄弟們沒有死在征西夏、討吐蕃的戰場上,卻因為當今聖天子的一時喜好,而莫名其妙地折損在這裏!我王煥馬齒最長,九節度皆以兄事我,他們皆死,我何顏獨生?”
一腔忿氣催逼,王煥不由得越想越窄,下定決心後,突然昂首挺胸,獨出車陣,大聲喝道:“請三奇公子西門慶說話!”
這一刻,衰朽的老者重新煥發出了統率三軍的威嚴之氣,他仿佛是透支著自己的生命,來為自己做最後的壯行。
西門慶應聲而出,上前下馬道:“老將軍還有何言?盡管吩咐,晚輩在此應命!”
王煥道:“聽高太尉之言,今日之後,梁山亦將招安?如此,我王煥之降,是降於大宋,而不是降於梁山,這一節請三奇公子你記清楚了!”
西門慶莊容點頭道:“便如老將軍所言——西門慶在此還要深謝老將軍一令而決,保全了這一千多錚錚男兒的性命,功德無量!”
王煥又道:“三奇公子一言九鼎,諾重天下,我這些部下兒郎既然已經棄兵解甲,你要保證他們不受欺侮虐待!”
西門慶舉手道:“老將軍部下但有歸降,絕不輕慢!我這話,天地鬼神,在場的三軍將士都聽到了,若有一字虛言,天誅地滅!”
王煥深深歎息,垂頭道:“既如此,我的事畢了!”
高俅這時也放馬踅摸到西門慶身後不遠處,下了馬躡了過來,站在西門慶身後狐假虎威,這時便叱道:“降便降,如何還這般講經說法?真真是不識抬舉了!”
王煥目光一冷,兩道凶厲的目光直抽打在高俅的臉上。高俅紈絝出身,卻哪裏吃得住這等兵鋒裏煎熬出來的凶煞之氣?“啊喲”一聲,連連後退,一時立足不住,摔了個後仰,隻跌得四腳朝天,狼狽萬狀。還沒等趴起身,高俅便顫聲道:“區區一個降將,還想著打人嗎?西門公,王煥老兒如此桀驁,須防他心存反覆!”
西門慶不去理他,隻是向王煥道:“跳梁小醜,老將軍不必理會!”
王煥生硬地點點頭,轉身大聲下令,命部下人馬皆出車陣,棄兵解甲,至此,梁山腳下的最後一支抵抗力量也告弭平了。
千人出降,投刀擲槍聲一時不絕於耳。梁山的醫療隊此時開始接管全場,救死扶傷,場麵紛亂。
王煥靜靜地站在那裏,看著風中飄揚的最後戰旗,卷過戰旗的風又來纏綿著老將軍蕭蕭的白發,發絲披拂翻卷間,牽引去了白天,暮靄開始在曠野裏升起,遠處的樹陰下,不知是誰吹響了悠揚而婉轉的長笛,宛如神明假借著這天籟般的笛聲,給那些戰死的靈魂指引出一條歸於寧靜的道路來。
“原來,這就是日薄西山啊!”王煥留戀地看著這片蒼茫中的大地,喃喃地嘟囔著。
不遠處,西門慶揚聲道:“老將軍,天色暗了,便請老將軍上馬移駕,晚輩給老將軍接風洗塵。”
王煥回過頭來,眼神中似有火焰在燃燒,滿頭白發根根皆豎,大聲道:“罷了!想我王煥,也曾兵行朔漠,馬踏番邦!從來是王師到處,受降納叛,今日卻要在這裏受辱於兒輩——王煥不服!王煥不服啊!”
這一聲蒼涼的絕望之吼,聲聞四野,萬眾皆驚,都停了手中的事情,向這裏望來。
王煥用力捶著自己胸前殘破的戰甲,大叫道:“今日我師之敗,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啊!若有明君賢帥,吾輩眾誌成城一戰,未必便輸,隻可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仰首向天,王煥大叫道:“先帝!先帝!若你在天有靈,就睜開眼睛看看現在這世界吧!臣王煥起於草莽,受先帝殊遇之恩,身可折,誌不可屈!老臣縱是武將,也曉得舍生取義之理,今日此地,老臣寧死不辱!”
一聲長嘯,王煥疾衝向不遠處的萬刃車——“先帝在天之靈別散,老臣王煥來了!”——這一瞬間,萬人一聲驚喝,如天崩地裂,呐喊聲中,血光飛濺,萬刃穿身,老將王煥,就此自投於萬刃車上,壯烈成仁!
陡然間,哭聲震天而起,降軍皆跪:“將軍啊!”
西門慶更料不到老將王煥竟然如此決絕義烈,心下不禁又痛又悔——實不該弄來一個高俅勸降,倒傷了一條英雄好漢的性命!
一時間,西門慶引身邊梁山眾好漢,皆在王煥遺體前拜倒。在這一瞬間,西門慶感慨萬千。
宋之前是唐,唐末的五代十國可以說是中國曆史上最不成話的時代,人道善念掃地無餘,其中最明顯的例子便是馮道。馮道一生服侍了唐、晉、漢、周四姓六帝,不但不以為恥,而且自鳴得意,自號“長樂老”,更著《長樂老自敘》津津樂道自家發家的經曆,視喪君亡國為家常便飯。
如果僅僅是幾個馮道這樣的人,社會尚無大問題,然而,當時整個社會風氣都是這樣——當不知廉恥成了社會共同的行為準則之後,亂世就來臨了。
但是,從宋代開始,人們開始對馮道的行為感到不恥了——與馮道經曆相同的還有後周的範質。範質曾是後周的宰相,北宋篡後周之後,範質繼續為新主子效力,並且因此成為宋代名臣——但宋代人卻認為範質唯一的遺憾就是在北宋取代後周時沒有與國同亡,而是投靠了另一個王朝,是其人生中一個洗刷不去的汙點。
隻是短短百年間,人世對同類事件就產生了截然相反的評價,說明道德標準發生了潛移默化。而且在宋之前.當朝代更替時,很少有人因為王朝的變更而采取自殺等過激的行為,但是從宋代開始,每當王朝滅亡,都會出現大批自殺殉國的人。
西門慶感覺到了——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曆史與人心都在產生巨大的變革。在自己的身前,有馮道一樣的無恥小人高俅,也有把自己釘在萬刃車上為末世王朝以殉的孤臣王煥——自己穿越來此的使命,就是在這個邪僻正滋生的人世間,弘揚類似於王煥這樣的氣節,而把高俅這樣的小人釘在恥辱柱上!
這是比成佛作祖、稱孤道寡更有意義的事情。稱孤道寡家天下,仍然隻是一屆獨夫;成佛作祖,也隻不過是獨善其身。試看禪宗六祖慧能往下流傳演變,開出了五大宗派,五宗均鼎盛於唐末五代十國。然而佛教的大盛,卻植根於世道的大亂,足見佛教對世道人心的墮落腐敗,根本是無關宏旨的,修佛者隻堪度己,無能度人。
看著萬刃車上慘烈的王煥遺體,西門慶心中暗想道:“王老將軍,安息吧!如果你真有在天之靈,就請看著我,看著我們梁山,看著我們如何在這個令你失望的頹世,在腐朽的血肉泥汙裏滋長出一個清潔的世界來!是所誓!”
西門慶一邊痛悼王煥,一邊也防備著降軍因哀而兵變。但托了北宋朝廷將不擁兵的福,王煥的這些部下隻是短時間追隨在老將軍身邊,雖有恩義,但還並沒有深厚到足以令他們集體嘩變、以死追隨的地步。何況如今已是刀槍收繳,馬放南山,眾降兵赤手空拳,想反也反不起來,即使心下不甘,最多也隻是垂淚握拳,飲泣吞聲而已。
但王煥的壯烈成仁,對這些降兵的觸動也是極大的。這一千多人,竟然沒有一個最終選擇投靠梁山。他們在西門慶的允許下,用自己的肩膀扛來石土,為王煥造了一座壯觀的將軍墓,墓成後祭拜完畢,這些人都辭了梁山,回到了朝廷。
但是,等待他們的卻是被打入另冊的隔離審查,有些時候,忠義是有罪的!這正是:
幸有青山埋忠骨,恨無長天納英魂。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