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林衝見高俅
西門慶想的是收服王煥,這位老將有勇有謀,禦兵有方,是難得的將才。可惜事與願違,老將軍被陣前迫降,卻寧死不辱,取義成仁,雖然兵不血刃搞定了官軍最後的抵抗力量,但西門慶心上卻沒半分高興,隻不過他現在養氣功夫更深了,雖然心裏惦著十捌玖個過子,但向著老將軍遺體拜奠完起身之後,他麵上還是淡淡的,法不可知,則威不可測——此“法”非“法律本身或法律執行過程”,而是人臉上口鼻處的紋路,其中奧妙,自己想去。
高興的是高俅,這家夥知道王煥恨他,現在王老將軍死了,跟他作對頭的人也就沒了,再沒有比斷絕了後患更加令高俅感到心曠神怡的了。
更加令高俅感到驕傲的是,自己終於體現出了自身存在的價值——一番花言巧語,說散了一支軍隊的軍心,可見自己這個朝廷太尉對梁山、對西門慶來說,還是有些利用價值的,隻要自己對西門慶有用,就死不了,這簡直是一定的!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證明了高俅的所想,一番紛亂後終於安定了官軍最後的抵抗,戰俘也收容了,傷患也得到了救治,緩過手來的西門慶請高俅重回梁山,在宴會廳裏大排筵席,一時間肴列珍饈、湯呈桃浪、酒泛金波,三湯五割,極其豐盛精潔,又請高俅坐了首席,在西門慶的帶領下,梁山眾好漢都來與太尉大人把盞。
高俅是識勢眼的,如今人在屋簷下,哪裏還敢拿大?那首席本來是說甚麽也不敢坐的,可是當不得西門慶再三強讓,隻得斜簽著身子,屁股略沾著椅子麵,口中連聲道:“折殺高二!折殺高二!西門公如此看待小人,如何使得?”
西門慶便斟起酒來,正色道:“太尉大人容稟——在下本是清河良民,安敢叛逆天朝,與朝廷裏眾位聖人作對?皆因為義氣上頭,犯下重罪,不得已,隻好暫借這水泊安身。常言說得好: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吾等雖身在草莽,但都心懷忠義,個個都懷攀高接貴之人,報國安邦之誌,隻恨天顏遠隔,真真是霧失樓台家何在?月迷津渡夢未通,與天朝兩下裏隔閡,方才生出這許多事非來,到今日直弄到兵戎相見,良可歎也!今日幸得太尉大人光降於此,吾輩真如撥雲見日一般,萬望太尉悲憫,救拔吾等深陷之人,得瞻天日,俺們弟兄若有寸進,從此刻骨銘心,誓圖死報!”
高俅小心翼翼地問:“西門公,你說這些話,卻不是謊我?”
西門慶尚未答言,左右早有多少人怒道:“咄!你這廝無禮!我家哥哥江湖馳聞望,山海聚英雄,哪裏謊過人來?你一個階下囚,竟然敢如此詆毀我家哥哥,活該打嘴才是!”
高俅不意自己隨口一言,竟然犯了眾怒,隻唬得太尉大人魂搖神蕩,急忙麻利地跪倒,連連頓首道:“是高二的過!是高二的錯!求眾位英雄饒我一場吧!”
西門慶急忙扶起複入座,置酒壓驚,然後才溫言安慰道:“太尉大人休要驚怕,梁山之上,多是這等粗莽之人,他們天真爛漫,心直口快,隻是天性如此,卻非對太尉懷著惡意——你們這些家夥!還不一個個把平時嘴臉收斂了去?若驚嚇著朝廷貴人,如何是好?”
高俅見這眾多好漢,一個個或英雄猛烈,或青麵獠牙,都在自己身前身後虎視眈眈,似乎一個不好,下一刻就要發作起來,心上先添了一百二十分的懼怯,於是婉言道:“西門公.您老人家放心!若梁山真有歸順之心,小人願效犬馬之勞,從中牽針引線——若西門公信得過小人時,且放高某回朝,我必當官家麵前上奏,詳說各位英雄忠義之情,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民,從此高官得做,駿馬得騎,光宗耀祖,不亦美哉?”
西門慶聽了大喜道:“若得太尉大人如此,真真是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太尉大人若能玉成此事,吾等必有厚報!”
高俅心道:“我哪裏敢圖你們的厚報?隻消在這虎狼窩裏得了性命回去,就是上上大吉了——你們這些草賊,居然敢令本太尉大人如此狼狽,此仇不報,枉為人也!你們不是想招安嗎?好!招安了正好把你們往西邊那要命的地方送,西夏藏底河城附近打得正熱鬧,我那好兄弟童貫就在那裏運籌帷幄,屆時隻消我一封書信,便徹底葬送了你們這些逆賊吧!”
想到開心處,連嘴裏的酒都顯得更加甜美起來;又想到西門慶有求於己,必然不會再來害自家的性命,高俅終於舒了一口氣,把高高提著的心放了下來。
去了心腹大患,高俅這酒喝得加倍痛快,一時間賓主盡歡。西門慶殷勤把盞,高俅本是酒色之徒,酒興一濃,便不由得放肆起來——原本斜簽著的屁股也慢慢坐正了,彩虹一樣彎著的腰也漸漸挺拔起來,與西門慶說話爭講的語氣中,倨傲之苗也是如春園之草,不見其生,卻時有所增。
宴會廳中吆五喝六正熱鬧時,忽聽廳外一陣大亂,然後有一人旋風般卷進廳來,眾人未睹其麵,先覺到一股好大殺氣,一驚回頭間,卻又心中了然——原來來人非別,卻是與高俅有深仇大恨的豹子頭林衝!
當下魯智深和楊誌都站了起來,招呼道:“林教頭,你來了?”
林衝恍若不聞,隻是雙目噴火,盯住了高俅道:“高俅!我來了!奸賊!可還認得我林衝嗎?”說著大踏步上前,那氣勢似要把人碾碎一般。
一見林衝,高俅滿腔的矯情盡皆化作了冷汗,當下不假思索,“哧溜”往桌子下一鑽,極盡哀婉地叫道:“西門公救我!西門公救我啊!”
西門慶早已起身攔住了林衝去路,扳了他的肩膀道:“林大哥,你不是在東平府招降納順嗎?怎的突然回來了?”
林衝大聲道:“回稟元帥,末將東平府撫軍之事,俱已理順,降兵營已粗具規模,斷然出不了岔子——因此末將這才回轉梁山,一來向元帥交令,二來——正好與這奸賊了結昔日的宿怨!”說到最後時,偌大一條漢子,聲音已自有些嗚咽。
西門慶尷尬地笑了笑,搔頭道:“這個……林衝哥哥,高太尉如今是咱們梁山的貴人,十萬眾弟兄的身家富貴,都在太尉大人身上綁定,隻要太尉大人回到朝廷在官家麵前為我等進些甘言,咱們弟兄就都能平步青雲、飛黃騰達了!若是林衝哥哥要傷太尉大人的性命……這個……好象有名人名言說得很動聽,叫什麽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我知道林衝哥哥是最大公無私的,和高太尉就此言歸於好,盡釋前嫌,成就一段傳奇般的佳話?這個……這是我的一點小意見,請林衝哥哥斟酌……”
林衝聽了,氣滿胸膛,瞋目道:“四泉兄弟此言差矣!你當年為救打虎英雄,一騎千裏,散盡萬金,風塵奔波,不以為苦,因此江湖上好漢都服你的義氣——今日如何卻為了一介富貴,反倒棄兄弟於不顧,卻替這萬民公賊開脫起來?高俅這奸賊,鼠竊高位,禍國殃民,壞事做絕,落盡罵名,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方足稱願——如今他人已落蕩,鐵已落爐,四泉兄弟正當一整胸中殺氣,為全天下除此惡疾才是!如何反待其如上賓?敬其如父母?若高俅奸賊活下梁山,聚義廳前那麵替天行道的杏黃旗,留之何用?留之何用?”
眼見林衝雙目怒火真欲熔金鑠鐵,口中哀鳴似要穿雲裂石,宴會廳中的梁山眾好漢一時間麵麵相覷,個個看著西門慶,作聲不得。
西門慶勉強笑道:“林衝哥哥休怒,我這麽做,也是為咱們梁山好而已。放著太尉大人這條門路不去鑽營,總是蝸居在這水窪子裏,豈不是傻了?林衝哥哥是梁山元老,這山寨上下,無不浸透了哥哥的心血,今日正是它鯉魚跳龍門的時候,哥哥如何能因私廢公、以小失大?聽兄弟良言相勸,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世上多少人虔誠信佛,天天吃素,天天念經,天天修煉,天天苦行,真是曠日持久,路途漫漫,卻也未必能成正果。可是對林衝哥哥你來說,悟道就在你一念之間——常言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真是快捷之極,方便之極,實惠之極!這種立地成佛的便宜,打著燈籠滿世界去撿,也不一定撿得到呢!林衝哥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為了立地成佛,也請你今日高抬貴手吧!”
林衝聽得西門慶這一番話,氣炸六葉連肝肺,傷透七竅玲瓏心。這正是:
公子怎欲圖富貴,好漢何能報冤仇?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