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玖章 國論
以布衣之身,卻被西門慶如國士待之,周侗宗澤俱心中暗歎:“此成大事之才也!”
周侗遂歎道:“江湖傳聞,三奇公子勇於行義,輒以恩義結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啊!”
西門慶謙道:“長者之譽,晚輩愧不敢當!”
宗澤卻將話風一轉:“眾人公論,當之何愧?若一再推辭,反見得虛偽了。隻是——勇於行義雖難得,卻屬修身定性之小道,若是失了大節,終究難逃美玉微瑕之歎啊!”
武鬆是第一次見宗澤,隻是看在恩師麵上,才對其禮敬有加,這時聽著他倚老賣老,居然教訓起西門慶來,便不由得心下不忿,當下問道:“宗師叔,卻不知我三弟有何大節虧負處?”
宗澤便歎道:“為求一姓之榮華,欲奪一國之富貴,卻不顧生靈塗炭,不理天命所歸,強自興兵,力圖一逞,於國於民,複有何益?以此謂虧負之大節,不亦可乎?”
兄弟當先擺論點,周侗便隨後列論據:“想當年天道循環,向甲馬營中生下太祖武德皇帝來。這朝聖人出世,紅光滿天,異香經宿不散,乃是上界霹虜大仙下降。英雄勇猛.智量寬洪,白古帝王都不及這朝天子。一條杆棒等身齊,打四百座軍州都姓趙。那天子掃清寰字,蕩靜中原.國號大宋,建都汁梁,華山陳摶處士大笑攧下驢來,喜道:‘天下從此定矣。’此上順天心,下應地理,中合人和,從此傳下大宋江山萬萬年——西門慶啊!你也是天星轉世,如何卻來搶前輩打下的江山,欺淩他的子孫?於情於理,便是虧負之處!”
西門慶聽著,哭笑不得,周老人家講述的本來應該是曆史,沒想到卻誤入了神話。這時宗澤卻又憶昔追今道:“這遠的不說,且說近的——隻為你滿心想著改朝換代的潑天富貴,卻不想因此害苦了百姓。你可知就因你少華山大破西兵,致令邊境空虛,西夏趁虛而入?邊關黎庶,盡遭大劫,流離啼苦於道路,其情可憫。子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你縱然龍飛九五,日後思之,又於心何忍?”
這時西門慶終於明白了,眼前這兩位老人家不是來給自己幫忙的,而是來給自己添堵的。別的勤王之師,剋一頓消滅了就行了,這兩位卻打不得,罵不得,急不得,惱不得,真是勝過百萬雄兵啊!
於是西門慶深揖再拜:“若依二老言,如之奈何?”
周侗和宗澤見西門慶依然恭謹,並沒有氣急敗壞狗急跳牆之相,對望一眼,皆心道:“孺子可教也!”
當下宗澤便開口指點迷津:“西門慶啊!你年紀輕輕,就做下了偌大的事業,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有誌不在年高,無誌空活百歲,我等老朽,皆汗顏無地啊!此時你兵困東京,隻消將你軍中那‘替天行道’的大旗換上一換,先前虧負的大節,便能月缺重圓,清光猶勝昔日!”
西門慶依然麵不改色:“還請長者詳加指教!”
周侗便道:“當今官家,書畫雙絕,可知是聰明睿智之英主,然滿朝禽獸簪纓,豺狼柄政,這才絕了天恩下達之路。然天道好還,今日正撥亂反正之時也!隻消西門慶你改‘替天行道’大旗為‘清君側,誅奸佞’,借此號召人心,東京城必能不攻自破,那時除奸邪,保明君,從此成就一番周公伊呂的事業,青史留名,萬古流芳,方不負你男兒漢一腔熱血,大好頭顱!”
宗澤聽了拍掌叫好,轉頭問一旁的嶽飛道:“鵬舉,我與你師傅之言,你可聽得明白?”
嶽飛雖少年,卻有老成氣,此時端然行禮道:“長者苦心,盡在‘精忠報國’四字之中矣!”
這“精忠報國”四字,說得擲地有聲,可鐫金石,帳中人聽著,都是心中一震。
宗澤不禁喝一聲大彩,又向西門慶道:“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娃子,尚知道‘精忠報國’乃英雄之本;西門慶你天星轉世,智量過人,必然更有深解。”說著,二老都以炯炯的目光盯住了西門慶,言外之意就是你若不聽俺們兩個老頭兒的苦口良言,你就連一個十二歲小娃子的見識都比不上了。
西門慶點頭歎道:“精忠報國,英雄豪傑立身之本。此言果然不錯!有此珠玉在前,晚輩縱能舌燦蓮花,也無言增飾之!”
武鬆在旁聽著,師傅和這位宗師叔好象越說越有理,西門慶卻在步步退讓,不由得心底暗暗叫苦:“今日卻是我害慘了三弟了!若早知師傅他們是來挑刺兒的,我磕頭搗蒜,也要把他老人家哄回去啊!怎的好?怎的好?”
要知道現在梁山人馬已經圍困了東京,九九八十一拜都已經拜完,就剩最後的一哆嗦了,西門慶若是在這緊要關頭改口說咱們打下東京,給皇帝老兒當走狗吧——他樂意,幾十萬大軍還不答應呢!
若是衝鋒陷陣,斬將搴旗,武鬆絕對應付裕如,但耍起嘴皮子辯論起道理來,灌口二郎神可就茶壺裏煮餃子——有貨倒不出來了。正當他心急如焚的時候,卻聽西門慶又從容請教道:“敢問長者,精忠報國四字中,‘國’字何解?”
這一問卻問得突兀,雖然周侗宗澤都是文武全材,嶽飛少年聰慧,此時卻也不由得一愣。這國之一字,渾然天成,它就在那裏,隻要一個人還沒有被利欲熏心,自然心愛之,自然思報之,又何必畫蛇添足地去強做解人?
但現在西門慶有問,卻又不能不答,宗澤略一思索,便道:“國者,便是我中華上邦,便是我大宋天朝!你我既為大宋子民,便當愛之報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如此而言,豈有它哉?”
西門慶再施一禮,正色道:“晚輩且有一得之愚,卻不知當講不當講?”
周侗和宗澤又對望一眼,周侗便抬手道:“學無分前輩晚生,如有心得,但講何妨?”
西門慶點頭,侃侃而言:“晚輩若說錯時,長者休笑——國之義,大矣哉!晚輩覺得可分為四個方麵——民族、領土、文化、王朝。”
聽西門慶如此開宗明義,周侗、宗澤、嶽飛俱是精神一振,靜待下文。武鬆則心下鬆了一口氣,隻是看到西門慶那神采飛揚的樣子,他就突然有了信心——三弟舌鋒一動,天下誰能抗手?
卻聽西門慶道:“民族者,國之血脈也!自古以來,我中華兼容並蓄,以納萬邦,德望所至,邊荒傾心,於是歸化中原者,世代不絕。細算起來,便是今日之遼夏吐蕃乃至大理高麗,又何嚐不是我中華民族之組成?遼者,夏商相爭時敗入遐荒之大夏者後裔也;西夏者,其祖元昊,本就為中國子民,隻不過其人假勢立國,如今邊境交鋒,實兄弟之爭也,不足為外人道;吐蕃者,自唐時文成公主和親,血胤豈非一脈?大理開國跡近西夏,屬中國子民更不待言;高麗者,本為漢郡,其祖皆中國子民之身也!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終有一日,四夷重歸,方為中國一統!”
西門慶這一言雖是臨時而發,細節處有不到的地方,但言語間卻正搔著了周侗、宗澤心中大一統的癢處,二老不約而同地跳起身來,大聲喝彩:“說得好!”
卻聽西門慶又道:“領土者,國之骨肉也!骨肉豐潤則國強,骨肉侵削則國瘦。漢唐盛世,則骨肉豐潤之時也;今日此時,則骨肉侵削之謂也!何言侵削?外有邊敵,內多貪腐,國欲不瘦,可乎?好男兒當不令國瘦,更要保國肥,方不負一腔熱血,大好頭顱!”
小嶽飛在旁邊聽著熱血沸騰,忍不住握拳作勢亢聲道:“還我河山!”
聽著這千古一時的言語,西門慶心潮澎湃,感慨萬千,長歎道:“精忠報國,還我河山——武穆之誌也!”
看著嶽飛和西門慶相視而笑,周侗宗澤不由得暗歎:“唉!這番雄心壯誌,當今朝廷是沒有的!”
西門慶再道:“文化者,國之脊梁也!我中華能令四夷賓服,被尊奉為天朝上國者,皆因文明一脈相承,雖經挫折,世所不移——潛移默化之下,才湧出眾多英雄豪傑,或存亡續絕,成周公伊呂之功業;或開天辟地,振唐宗漢武之雄風——文化之功,豈可沒乎?”
周侗宗澤聽西門慶“開天辟地,振唐宗漢武之雄風”之言,色變而垂頭不語。
西門慶又道:“王朝者,國之毛發也!人生於天地之間,血脈、骨骼、脊梁者,皆不可易!唯毛發一類,剪而複生,無關宏旨!國之四維亦如是——民族是神聖不可征服的!領土是神聖不容侵犯的!文化是神聖不許玷汙的!何謂神聖?即上順天心,下應地理,中合人和,為萬眾所共同仰望遵守!至於王朝,則並不神聖。須知天子無世襲,有開國之英主,就有亡國之獨夫,若不恤人民,隻知貪瀆橫暴,改朝換代又何足為奇?王朝更替,如舊發之剪,新發之生,所亡隻是一家一姓一黨一派,並非亡國滅種,實在無需大驚小怪。”
周侗宗澤聽著,皆無言以對;嶽飛則暗暗點頭;武鬆看得分明,終於徹底鬆了一口氣。
西門慶最後總結道:“精忠報國,亦是神聖之理。但這報,報的是民族!是領土!是文化!並不包括統治的王朝。當然,如果一個王朝政治清明,好男兒自當報效,但這時我們萬眾一心,維護的依然是這個國家的神聖組成部分,而不是一家一姓一黨一派的榮華富貴!以一家一姓一黨一派之私利,赫然淩駕於民族、領土、文化之上者,非報國之人,實戕國之賊也!”
周侗、宗澤聽著,冷汗涔涔而下。二老對望一眼,突然一齊離座向西門慶拜倒:“兩個老朽枉生於人世,直到今天,才醒悟到甚麽是真正的精忠報國!先前得罪之處,還求公子寬宥!”這正是:
昨日水中撈月影,今朝火裏種蓮花。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